第15章 半真半假

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这边李昭甫一到任,那边流民便闹将起来,幸亏某人是千里而来素不相干,否则此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起来,后果难以预料。

只因此番怀仁围城的事态闹得很大,这还是自先帝李昪定下接纳流民的国策以来,第一回遇到流民聚众袭城的变故,且动辄便是万人。

尽管最终还是守住了城池,但怀仁城的城门及墙垣皆破损严重,州兵更是死伤了四百有余。

若是严格算起来,更是承平日久的南唐,自开国七年以来,第二次城池遇袭及有兵士死伤。

第一回还是在昇元四年,即后晋天福五年,主角便是那张阿三口中的偶像,后晋安远军节度使李金全。

此人品性暴虐,贪财好色,更好杀人取乐,所到之处民心怨怒,可谓坏到了骨子里。

故而后晋朝廷经常接到从安远镇传来的塘报,内容皆是官吏举报李金全纵兵伤民等诸多劣迹,再加上他早年还做过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奴仆,本就是反复无常之辈,晋帝石敬瑭便暗自起了撤换他的心思。

时年四月,石敬瑭终于下定了决心,欲派大将马全节取代李金全为安远军节度使,而李金全在收到旨意后却拒不接受,反而在宠吏胡汉筠的劝说下,举安州直接叛晋附唐。

但石敬瑭又岂能放李金全安然离去?他乃是认契丹为父的“儿皇帝”,这个拿燕云十六州换来的皇位本就遭人唾弃,若是再任由一镇节使反叛南归,这皇帝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于是立即派马全节率领三万兵力讨李金全。

而南唐这头也对李金全的投降作了过高的估计,彼时李昪得知此事后欣喜若狂,毕竟他可是自命李唐正统后胤,志在光复盛唐。

这开国仅仅四年,就有后晋的一镇节度使前来归附,难道不是天命么?

于是,他也赶快派出与安州相邻的鄂州屯营使李承裕,以及大将段处恭带精兵三千,又派宦官杜光邺为监军,前去接应李金全。

大军临出发时,李昪再三叮嘱李、段、杜等人,必须要注意军队的纪律。

尤其是到了安州以后,不许在当地奸淫掳掠,务必要给中原地区的黎民百姓留下个好印象,使他们认为大唐的军队乃是仁义之师,是去解救他们在多年伪朝统治下的倒悬之苦的。

圣驾开口,李承裕、段处恭等人当即俯首应允,表示下次一定。

在安州成功接应到了李金全所部后,李承裕先派兵把李金全这个降将护送到金陵去,随后就放纵全军士兵,在安州境内大肆烧杀奸淫掳掠,一夜之间,安州百姓近乎十室九空。

次日,后晋马全节赶到安州境内,马不停蹄地便发动了进攻,而正在狂欢享乐的南唐大军遭到后晋军的突然袭击后,猝不及防,丢盔卸甲,匆匆忙忙地撤出安州,然后重新集合起队伍,在安州城南与后晋军展开决战。

战役打响,怀里揣着各式金银的南唐军被打得全线崩溃,四处逃散。段处恭战死,李承裕、杜光邺和两千多名将士被俘。

原本只是一次皆大欢喜的接应,结局却是如此耻辱!不仅李金全所部溃逃,连自家军队都赔了进去,李昪气得险些没晕厥过去,进军中原的梦想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击碎。

自此,李昪不再主动兴兵,奠定了他“保境安民”的基本国策,南唐境内再无战事。

不知道过后是为了挽回颜面,还是彰显大唐正朔的气度,李昪还是决定厚封李金全以做补偿,封为宣武军节度使,你猜宣武军治所在哪?在汴梁。

故而节度使是虚的,手中也无兵,钱是一个字儿没给,但三司会审后朝廷倒是抄了李承裕几个罪将的家产充入国库,正好拿来修缮清凉寺。

但无论如何,李金全虽然失去了原有的权势,终究还是在投唐后得到了高官厚禄,得以颐养天年。

这事儿后来传得愈来愈广,便也有了张阿三口中“唐国皇帝厚待降将”的说法。

所以这一次,准备传首金陵的张阿三,李昭终究还是满足了他的毕生所愿。

虽然这个大头兵在后晋只是个队头,但是在南唐终于追上了他偶像的脚步,正式得到了平卢节镇龙武将军的封号,这一切李昭统统写在了准备送往金陵的奏疏当中,一字不差。

毕竟身份在外是自己给的,想必张阿三的在天之灵应该十分满意。

不过,海州刺史陈敬中的奏疏内容却是大相径庭,他和怀仁县令赵科不约而同地认为,不该在奏疏为贼兵粉饰加勋,此举乃是欺瞒圣听,必须如实禀报。

李昭听闻后倒是十分淡定,他已经大概能猜出两人的用意。

首先,对于这两位掌管民政的父母官来说,最重要的是,辖地城池不能失陷、人口不能流失,这回虽然流民声势浩大,州兵也死伤了四百余,但怀仁城终究是保住了,那么他们脑袋上的乌纱帽基本也就保住了一半。

但这回毕竟是开国以来,第一次遇到流民哗变,朝廷绝对不会轻易放他们过关,于是另一半的变数,关键在于评估这场战斗的性质。

按照陈敬中的写法,这一回乃是伪朝的几百逃兵混在了流民当中,在这些兵痞的怂恿鼓噪下,愚昧无知的流民们聚众攻城,最后在海州上下官兵的努力下艰苦保住了城池。

流民固然有罪,但罪魁祸首是那些贼兵,起因是为了抢夺钱财和粮食,属于一起事发突然的恶性事件,无关两国之争,纯粹是人性作恶。

如此上奏,既不涉及国战,那么枢密院自然也不会掺和近来。

那么刺史与县令的过错也不大,毕竟城池没丢,财物未损,顶多死了几百个州兵,损耗了一些军械罢了。

按照惯例,朝廷顶多下令巩固城防,再押送点钱粮过来,慰勉几句便过去了。

这种做法也定会得到朝中文武的支持,虽然意图鼎革的新皇刚刚登基,但也仅仅不过两月,就算人事更迭得非常快,但朝堂上一大半还是跟随李昪开国的老臣,这帮人的口舌可是极为灵活。

你敢把事情闹大,刨去事实不谈,难道你在暗示先帝开放边境接纳流民的国策是不对的么?

至于李昭这头,他当然不会蠢到去攻击先帝接纳流民的国策,奏疏中亦是言简意赅:

伪朝平卢节度使杨光远勾结契丹叛,与伪朝禁军于山东鏖战,杨光远遣龙武将军张阿三率军南下,在契丹骑军的护送下,裹挟流民万余攻怀仁城。

途中契丹精骑突然反水,反倒劫掠张阿三所部流民军,攻城势头遏止,怀仁城侥幸未被攻破。而彼时李昭刚刚入境海州,闻讯立即驰援怀仁,最后剿灭敌军主将张阿三及其残部。

据报伪朝境内的鏖战仍在持续,海州离平卢太近,兵祸民乱恐将扩散。

至于契丹骑兵暂时位置不明,或许正在海州境内游荡。

大唐,危!

两份奏疏皆半真半假,那么请问陛下,臣与陈敬中的奏疏哪个为真?

或者说,哪个更真?

陛下不是有太宗之志么?伪晋带上契丹都干到你家里了,你怎么看?这可是伪朝内乱的好时机啊!

臣李昭已集结全军待命,陛下有没有想法?没有想法,能不能给点物资支援?

人生当中的第一道奏疏可谓是一气呵成,李昭反复阅读了三遍,自忖十分满意,看这笔飘逸的毛笔字,内容严谨翔实,封面干净整洁,堪称良臣!

李昭满意地看了看案前如卸重负的胡安,点头表示你辛苦了,随后神采飞扬地回了主位安坐。

眼下已是五月初七,龙武军左厢的后续部队早已抵达,李昭便不在怀仁城逗留,而是将大军全部集中驻扎在怀仁城西的青口河畔。

这里地形平坦,又临近水源,更是正好卡住除了怀仁城之外的,唯一一条南北要道。

简而言之,若爆发大战,这里定是个兵家必争之地。

外头的兵士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操练,李昭和胡安了结奏疏一事后,二人又围着案上的海州舆图商讨起来。

“按照先帝定下的屯营令,我屯营军应按惯例屯驻于州城左近,但这一回怀仁的战事你也看到了,得亏是流民大军被契丹骑兵搅乱了后阵,不然怀仁定已失陷。”

“此地毗邻伪朝实在太近,周邢手中的州兵又只有两千余,还需分散于四县,一旦北面有大军犯境,光靠这么点州兵定然抵挡不住,而我麾下骑军纵使星夜驰骋,从州城到此也需一个昼夜。万一被截断通信,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胡安凝视着舆图,若有所思道:“虞候的意思是,我们分一支兵马屯于怀仁城?”

李昭摇头道:“不在城中驻兵,怀仁城北面乃是旷野,敌方大军南下毫无阻挡,而怀仁城池实在狭小,防御设施又老旧残破,一旦敌军势大围城,极难久持。”

“这几日我带着亲军四处观察,发现我们如今所在的这青口河畔,实在是个绝佳之地。不仅占住了水源,正好又位于南北通衢要道。”

“若是在此筑一兵堡,一旦有敌情,南面既能连结州城后援,东西又能与怀仁城形成掎角之势,敌军纵使势大,亦不敢长驱直入贸然只攻其一。”

跟随李昭的指点,胡安仔细观察了一番怀仁周围的舆形,忍不住赞叹道:“孙子曰,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隘远近,上将之道也!虞候不愧是元勋之后,极得兵法精髓,在下属实佩服!”

李昭坦然露出了微笑,却又听见胡安抬头问道:“不知虞候准备令哪一部屯驻在此呢?”

“欲敌北军,则不可无精骑。我意,分出一半骑军,再留一军步军协同驻防,便留张景、陈诲两部,前者乃是我赵府家将,后者沉稳少言,由他们留守在这里,我定能高枕无忧。”

“虞候考虑周全......”

不等胡安夸完,李昭又径直补充道:“还有,你需得留在此。身为军中长史,筑堡所需调度民夫钱粮一事,我全权交予你。”

胡安禀回一番严肃的面孔,拱手道:“在下领命。”

“此外还有一点,我要你筑的不是以往的兵寨,样式需得按我这个来。”

说着李昭拿过一张事先草拟好的图纸递了过来,胡安赶忙双手接过,仔细翻看了几遍,却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这......夯土为骨、条石覆面,巨墙高耸、深沟环抱。虞候巧思,阅遍在下所见兵书,实在是闻所未闻。”

李昭笑了笑,耐心地解释道:“你且瞧此处,巨墙匍匐之地,建五道尖棱凸出地面。每道棱角形似剃刀,外壕深沟围绕,暗门再通蛛网地道。同时在城墙斜面上凿满箭弩通孔,而每道探出的垛口,又能与邻墙咬合。任是千军涌来,必先撞进三面交叉的箭雨当中。进可攻,退可守,夫如是也!”

“原来如此!虞候大才啊!”

胡安的眼光中闪现着无比惊异:“却不知此堡可有名头?”

“尖棱显而易见,便叫棱堡。不过在筑堡前你需亲自带人测算占地几何,屯兵之处不可太小否则施展不开,却又不能太大难以防御,大抵能容下万人规模便可。”

“在下谨记!棱堡?倒是传神的好名字!”

胡安兴冲冲地继续道:“那在下便按虞候的意思,先去拟一份周章出来,过后与军中文吏测算地界,筹谋动工用度。不知虞候,这棱堡何时开始修筑?”

“不急,你先拟你的章程,且再思虑思虑如何完善,待我率军将契丹骑兵驱逐出境再说。”

话刚落此,李昭忽又皱起了眉头:“这都已经三日了,张轶和景叔他们怎地还没回营?”

胡安想了想,回道:“虞候勿忧,小张指挥使或许行事有些鲁莽,但其父却沉稳有法,此外还有一千精锐骑军护卫。此行不过是为我大军探路,定然无虞。”

“说的也是,有他老子在,张老黑定然不敢乱来。”

李昭松了一口气,又下令道:“再散出斥候,再探,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