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裹着柳絮斜飞,暖阳含着飞鸟报春,自进入四月来,江南春色已开始绽放出应有的蓬勃盛景。
如今年方二十七岁的李璟同样气盛,自继位以来,除了诏令全国罢宴乐三月、修先帝陵寝于钦陵、再谥李昪为“光文肃武孝高皇帝”等一系列基本操作之外,短短一月之间,政令却已下达了足足三十七条!
先是陈乔、韩熙载、冯延巳等一大帮东宫属臣随之水涨船高,皆被提拔至朝堂的各个要害位置,促使李昪一朝的老臣则人人自危,当然也不乏有查文徽、陈觉、魏岑等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不过,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有关朝堂内外的人事更迭,大多数人并不意外,将潜邸旧臣与亲信文士纳入权力核心,属于历代君王上位后的正常操作。
但接下来李璟的决定,却教人不免意外,甚至颇为不解。
三月初七,李璟突然诏令侍卫诸军中的控鹤军从常州入京,接防国都金陵的十二道城门,取代了神卫军的原有职能,亦打破了烈祖时期,国都由上六军镇守的规定。
过三日,又命新任枢密副使查文徽以“细作潜入”为由,率水军封锁长江航道,严防有宵小乘丧伐唐。
到了三月二十,枢密院奏请更易军制,要求裁撤烈祖朝引以为傲的骑军数量,增设弩炮营与水师火鹞船,此举引发老将王建封等联名强烈反对,但终究无果。
到了这一步,一些耳聪目明的大臣已经看了出来,这位新继之君根本不会遵循先帝承平治国的遗命,显然是有意向邻国动手啊!
而目标,不是一衣带水的吴越,便是自乱分裂的闽国。
新旧交替之际,朝堂暗流涌动,兵戈政争将启。
不过这些动作却与石头城里即将“发配边疆”的李大郎没多大干系。
这些天来,李昭除了在柴克宏的协助下进行点兵选将的工作,其他时间几乎都沉浸在新手进阶的快乐学习当中,他终究重新成为了“离家出走俱乐部”的一员,赵王府也从此失去了往日那位耽于享乐的少主人。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如饥似渴地向柴克宏探讨各类军事知识,请教沙场征战经验,虽有囫囵吞枣之嫌,亦是收获不少。
同时,将要屯营海州的“新”龙武军左厢,其组建过程也十分顺利。
柴克宏信守承诺,几乎将军中所有的精锐全部筛选出来,大部分为京畿良家子,皆年不过三十,身已过六尺,且入伍至少三年,他们将集中至李昭麾下,前往边镇戍守。
南唐军制有云:一队百人,一营五队,一军五营,一厢五军。
作为朝廷经制之军,正副队头、营正副指挥使属于中下级军官,军正副指挥使及虞候则属于高级将领。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五军的正职指挥使人选,这关乎李昭将来对左厢能否如臂指使。
经过一番考量之后,他先是任命了家将张景、胡冲作为骑军两军指挥使,掌控左厢中最为精锐的王牌骑军,再将柴克宏推荐的周继、陈诲以及张彦卿任命为步军三军指挥使,统领七千五百步军。
前二人的忠诚不必多言,后三人则尽皆是开国武勋之后。
李昭原也对这些龙武军的“武将二代”有所耳闻,不管武艺、谋略水平如何,能沉下心来军伍打磨历练,便已比秦淮河畔那帮醉生梦死的贵族子弟好了不知多少。权将这般任用一并报呈枢密院,下来再观后效。
原燕王府的一百黑云都军汉及李建勋给的四百卫士,合计五百人成立衙前亲军,指挥使一职自然交给了关系最近的张轶。
擅长文墨的胡安则充任军中长史,带领十余名佐吏,负责人事军规、文书制图以及军械辎重等保障工作。
至于军一级的十名副职乃至营、队等上百名中下级军将,李昭并不想花费心思去挨个任命,于是采用士兵推选或军前比武的方式,再结合柴克宏以及众人的评判,较为公平、客观地提拔、任用。
龙武军左厢成军之日,石头城校场人头攒动,战马嘶鸣,天刚破晓,春风拂面。
此时晨雾未散,石头城堞墙上的青苔还凝着露水,李昭站在高台,身披甲胄,手按剑柄,玄甲披风被江风卷得猎猎作响。
忽闻东角战鼓骤响,校场腾起一线烟尘,马蹄声裂帛般撕开寂静。
但见数千骑兵自烟尘中破出,人着玄铁兜鍪,鞍侧悬三尺斩马刀,后负漆皮骑弓。马蹄起落间,铁鳞相击铮然作响,恍如黑云裹着雷霆碾过校场。
为首的张景、胡冲二将扬鞭指北,倏然分作两列,斜刺里对冲而过,刀光交错竟似银蛟剪尾。
铁骑方歇,西面刀阵已如铁壁推移而来。数千健卒袒膊缠巾,二十斤长刀竖举齐眉,刃口映着初阳寒芒刺目。
鼓点忽转急促,但闻周继、陈诲以及张彦卿各自暴喝,三部步军校刀同时劈斩,刀风呼啸压过涛声。
更有弓手隐于阵后,腰沉虎步臂仰上弦,箭簇齐指苍穹,恰似寒鸦振翅待发。
脚下黑压压的龙武军左厢各部,已先后如铁钉般楔入校场,此时旌旗蔽空,矛戟林立,连城头栖着的白鹭都敛翅屏息。
在亲军的簇拥下,李昭阔步上前,鼻尖翕动深呼吸了一口,随后“唰”地一声掣出长剑指天,剑脊映出云彩碎金万点。
“昔年先帝饮马淮水开辟大业,今日尔等当效先辈勇烈,随本将镇北踏边!”
“吼!吼!吼!”全军轰然应诺,刀枪交错起伏,声响几欲震天。
晨间清凉难抑心中热血,李昭牙关紧抵,激动不已,自己在这乱世的第一步,便要踏出了么?
回想当时于燕王府接旨时,所谓“龙武军左厢都虞候”,亦不过是黄绢上的一行墨迹,只教人浮想联翩。
但今日,它却化为了现实。当它化作千军万马,真真切切地俯首在你身前,却是另一番别样的心境。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
时间很快便来到了保大元年四月十七,今日晴空万里,宜出行。
采石矶渡口,水军艋船接连成片,一条连绵逶迤的队伍正在依次登船。
李昭仔细观察着军中的士兵,脸上虽都汗涔涔的,但个个精神奕奕,几无疲惫之色,大部分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亦带着十足敬畏,看来这几日自掏腰包给他们连续加餐,终究是起了些许作用。
“......娘的,那厮还来不来了!你家长史何在?”
“张指挥使,末吏真不知啊!”
“你,就是你了,去跑一趟!一炷香内若不把你家长史带来,耽误了过江大事,老子拿你是问!”
“这这这,张指挥使息怒,末吏这就去、这就去......”
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吵闹声有些刺耳,李昭一边注视着大军队形,一边暗暗回头看着。
莫看张轶这厮比李昭还小一岁,但生得却是虎背熊腰、肤黑宽脸,宛如三四十的虬髯大汉,再加上此时凶神恶煞的模样,那名瑟瑟发抖的书吏在他面前,犹如小虫和巨兽一般,令人不禁称奇。
嘶,这蛮横作风......李昭不禁有些头疼,生怕这黑厮万一步了某个燕人的后尘,决定改日找个时间整治一下。
那这胡安又是怎么回事?
作为长史,失期不至,带头违反军规?左厢新军初建,岂能手软姑息。
李昭想了想,决定上前询问一番,却见不远处官道上,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捻袍甩袖小跑而来。
“到了!长史到了!”
那名刚刚被张轶胁迫的书吏如蒙大赦,用手不住地捶抚胸口。
张轶撸起袖子便上前气冲冲道:“好你个胡安!大军过江在即,若误了虞候大事,你该当何罪?你对得起虞候的信重吗!”
“张指挥使!”
胡安气喘吁吁奔到跟前,抹了一把额前的汗水,好声说道:“此番实在是事出有因,可否且容我道来?再者,我已提前将登渡排班细细吩咐给属吏,辎重粮秣三日前业已先行过江,定不会耽误虞候大事。”
“至于今日迟了一刻,按照营中规定,值当杖十以惩,稍候我自会向虞候领罚!”
瞧见胡安一脸诚恳,张轶倒也收敛了些,冷声道:“哼!且听你如何狡辩。”
“谢张指挥使!”胡安拱手正色道:“在下自幼与家慈相依为命,今将奔赴北疆远行,路途遥远久难返归,奈何家慈重疾在身,一人孤苦无力,我实在放心不下。”
“于是安顿好家中后,又拿了三十贯钱散发给周近四邻,祈家慈能得照料,个中细枝末节需多费些口舌,故而耽误了些时间。”
“三十贯!”张轶瞪大了双眼:“你哪来的三十贯?竟值我半年俸钱!好啊,刚任长史,你便敢贪墨不成!”
胡安匆忙摆手,解释道:“非也非也。前几日虞候私下寻我,道是知我家中困顿,故而补贴我六十贯用以改善生计。如今我便分作两半,一半留在家慈那里,另一半散给了邻居。”
张轶满脸不可思议,吃惊道:“豁,你这是全给出去了?那你如今不是身无分文?”
胡安咧嘴笑了笑:“无妨,我又未成亲置业,也无子女要养,每月俸钱足够我吃喝了!况且我是要跟着虞候做大事的,区区身外之物何必计较?还不如用以解除后顾之忧,好沉下心来,否则之后念及家慈定然心神不宁。”
“你......”
张轶沉默了一会儿,摆摆手嘟囔道:“胡、长史,快些登船去。”
“张指挥使先请。”
“请个屁,虞候尚未登船,我得从旁护着!”
“好,有劳张指挥使。”
声音逐渐飘散,李昭看着胡安随同军士登船的背影默默点了点头。
再转头四望,周围的军士们仍在有条不紊地排队登船,无人敢嬉笑出言,负责各部秩序的大小将领皆神情严肃,恪守军纪职责。
果然开国初期是个好时候啊!
如今的南唐还未元气大伤,不仅文臣武将人才辈出,军队战力也犹在巅峰。
而南唐也不愧是大唐后胤,虽然远没有大唐那般国土辽阔,更做不到金戈铁马的大一统气魄,但在这四分五裂的颓然乱世已被摧残得礼崩乐坏、人心不古时,唯有南唐坚定地承袭大唐的文教道统,重视礼仪纲常,推崇忠孝仁义。
胡安,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未时,春日璀璨当空,龙武军左厢万余军士排成的长龙,只余一尾留在岸上。
李昭却依然伫立在渡口的亭子里,举目往南眺望,张轶等亲军卫士亦肃立在亭外,虽有疑惑,亦不敢言语。
回想这十余日以来,李昭也并非没回过赵王府,但每次回府时张骁都说,李建勋近期长居中书未曾归来,此外也无口信。
今日会来吗?
远处终于起了烟尘,李昭即刻上前,却失望地认出了来人,那是赵王府中的一名管事。
“小人拜见大郎君。”
“免礼。”李昭挥了挥手,温和地问道:“我阿爷呢?他回府了吗?”
管事恭敬地俯身道:“禀大郎君,相爷巳时末回的府,命小人带来一封信,请郎君亲启。”
“好吧。”李昭皱了皱眉,无奈地接过信来,也不知老头子在搞什么,采石矶离金陵不过一个时辰,何必用书信的方式传递消息。
李昭小心地拆开信笺,映入眼帘的是一笔飘逸的楷书。
“吾儿昭如晤:近来天子登位,中书案牍积叠,为父职命在身,实难抽离。江畔柳枝折尽,终未得见吾儿铁胄映日之姿,老怀怅然,唯付墨痕,望莫误汝登舸。”
“北地风烈,非金陵温润可比。闻海州之北,晋人多纵胡马踏阵,凡接战必先立拒马三重,切不可恃勇轻骑独进。昔年杨行密帐下骁将李简,即折于轻敌冒进!此非畏战,实为万军主将当慎之要务。”
“忆其往昔,为父受命领军,汝母彻夜缝纫,纳葛衣三袭、熟艾两匣置中军辎车,声声如豆,恍若眼前!”
“今王府库中,余钱三百万贯,绢布五万匹,仓粟四千石,为父悉付汝手,但有所需,书信返京即可。汝若遇流民可散粟收心,逢伪朝细作当掷金惑敌。兵者诡道,莫拘君子小节。”
“汝勿忧家中。天子已允为父出镇抚州,彼处瘴疠虽重,然先祖旧部尚存,稍可分忧。”
“吾儿切记:胜败皆虚名,七尺躯乃李氏血脉所系。昔年先帝夜宴,有歌曰‘宁作断头将军,莫为屈膝诸侯’,此等狂言,汝切不可效!”
“时见江鸥掠舟,恍若汝总角时戏蝶模样。铁甲冰寒,勿忘护心镜下衬羔裘。不求尽心国事,但需汝顾念惜身。此非絮叨,乃父泣血相嘱,汝母在天之灵亦得欣然。”
“父手书,保大元年四月十五漏断。”
微风袭来,信笺入袖。
李昭不动声色地抹了抹眼角,随后整了整衣襟,大步迈出了驿亭,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