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发生这么多噩耗,炭头一直很冷静,起码表面坚强。
新船被孙寡妇卖了也好。
打窝秘法被卖了也罢,炭头都没有绝望过。
直至父亲病重,他走投无路,到处磕头求人,到处碰壁,到处挨打受气。
炭头始终没有流过一滴泪。
他虽然是最卑微的渔民,但内心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尊严在作祟。
炭头始终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哭。
为了父亲,他愿意给孙寡妇磕头,给孙三贵磕头,但就是不想在二人面前哭。
那一滴眼泪,好像就是最后一层遮羞布,只要还忍耐在眼眶里,自己还能算是个有魂的人。
好几个深夜,炭头眼眶发酸,但他死死捂着自己的遮羞布。
一旦流出眼泪,这个家,就真的没有脊梁骨了。
父亲昏睡过去的时候,炭头心里累,很想想找个人说说话,想倾诉一下。
然而,身为渔民,炭头并没有朋友。
他想过去找一趟顾山河,但老炭不许。
顾山河也是个孤儿,读书需要心无旁骛,不可以被杂念打扰,如果他知道这些破事,一定心神不宁。
更何况,顾山河帮不上什么忙。
他在私塾要帮厨,没有工钱。
想拿到钱,只能去退学费,先不说私塾没有退学费的先例。
即便是成功退出一部分,也不够治病,反而毁了顾山河的前途,得不偿失。
炭头觉得有道理,便再也没有想过去找顾山河。
可惜,顾伯伯也没了。
要是顾伯伯还在世,肯定能来帮帮父亲。
……
顾山河突然出现,就好像一道金光撕开阴霾,终于有了个亲近的人。
苦难没有让炭头流泪。
亲近的人一出现,炭头终于还是崩了。
崩的一塌糊涂。
他有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恐惧、一肚子茫然,都想找顾山河聊一聊。
哪怕只是简单聊一聊。
“起来!”
“炭叔没事,我来救!”
顾山河把炭头扶起来。
唉!
两只胳膊硬邦邦。
这才是皮包骨头的具象化,根本就没有一点肉可言。
偏偏炭头的肚子鼓囊囊。
很明显,肚子里有消化不了的东西,有可能是树皮草根,也有可能是什么馊饭烂菜,在肚子里发酵。
一个小伙子,怎么可以这么轻。
“山哥……我……”
炭头肚子里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炭头看了眼父亲。
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已经躺在路边,身上还披着件衣服。
是山哥的衣服。
“我爹……我爹……”
炭头语无伦次。
“没事的,我在!”
“有我!”
“以后都有我。”
顾山河深吸一口气,把炭头的脑袋埋在怀里,像是在哄小孩一样。
早晨向厨给了自己几块糖。
可惜,一口气全吃了,早知道留着,炭头现在吃下去,得有多甜。
我这馋嘴。
“走,看病去!”
简单安抚了炭头,顾山河转身,把老炭抱起来。
太轻了。
老炭的重量,比炭头还要更轻,大腿上都没有什么肉。
“炭叔,没事了!”
顾山河笑了笑。
……
“咦……顾老弟,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正准备去私塾找你!”
顾山河没走两步,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有点熟悉。
转头一看。
李西明。
医馆就在衙门不远处,偶遇也正常。
“这是怎么了?家里有人生病?难怪你耽误到现在。”
看了眼顾山河怀里的人,李西明懂了来龙去脉。
“我的叔叔,生了点病,需要看大夫。”
顾山河点点头。
“那个谁……快给我把贺郎中喊出来……让他拿着银针和风寒丸!”
“你先把人放下,你叔过于虚弱,尽量不要折腾,我让贺郎中出来。”
李西明是武者,虽然不懂医病,但却能看出一个人的气血。
说难听点,这老头吊着最后一口气,就像狂风里的烛火,随时可能灭。
停下来,最稳妥。
“多谢李大哥提醒!”
顾山河毫不犹豫放下。
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要了人的命,李西明并没有危言耸听。
……
“李大人……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贺郎中很快跑出来,朝着李西明连连抱拳。
“老贺,赶紧救人,别来这些虚礼了,这是我表弟亲戚,一定要救回来!”
李西明摆摆手。
“日久天长泡在水里,体内到处暗伤,如今感染风寒,所有寒症集中爆发,再晚来片刻,神仙也难救。”
贺郎中号了脉,表情凝重。
“能不能治!”
李西明皱眉问道。
“能!只是需要不少药汤,这药钱……”
贺郎中看了眼李西明。
一个郎中,每天目睹生离死别,眼前这人能不能付得起医费,一目了然。
李西明如果不承诺拿钱,他也就象征性治疗一下,不可能全力以赴。
万一李西明只是一时兴起,装个排场,自己还要赔本。
“你先治!”
“银子我给。”
李西明不耐烦道。
他最清楚这帮郎中的嘴脸,直接担保。
顾山河要买铺子,身上不一定有多余的银两。
这个所谓叔叔,没被饿死都算命硬,身上不可能有银子。
“如此甚好!”
贺郎中笑了笑。
李西明是衙门的捕快,权柄不小,油水也大,不至于赖这点账。
他拿出银针,轻轻刺入老炭胸膛。
噗!
老炭一口血喷出去,颜色发黑,还有些硬化的血块。
……
炭头愣在原地,一会看看顾山河,一会看看贺郎中,一会再看一眼李西明。
山哥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居然和捕快大人称兄道弟?
那可是朝廷的捕快啊,别说自己这种卑贱渔民,就是孙寡妇的弟弟,见了捕快也得低着头走路。
……
不远处,孙寡妇和孙三贵也停下脚步。
两个人同样不理解,为什么突然出现个年轻人。
年轻人有着和捕快大人称兄道弟的身份,为什么要帮老炭治病?
而且年轻人一点不嫌弃老炭的鱼腥味?
“这个年轻人,就是顾厨子家那个败家子,听说老炭帮忙在私塾续了半年学费。”
“哦……原来是他。”
附近几个闲人认出了顾山河,开始议论顾山河的过往。
孙寡妇因为这事,还骂过老炭。
虽然续费在前,她嫁进门在后,但她还是怨恨老炭白白送钱。
谁能想到,败家子居然能认识捕快大人。
“姐,没事,依我看就是认识而已,大统领不许衙门官差欺负平民,咱不怕他!”
孙三贵舔了舔嘴唇,心脏扑通扑通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