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与老张,本是同乡,又同住一栋楼,便时常结伴出游。老王是小学教员,退了休,每月有九千余元的养老金,外加职业年金;老张则是服装厂的工人,退了休,每月只得两千出头。两人年岁相仿,皆已六旬开外,头发斑白,脸上皱纹纵横,却都精神矍铄,腿脚灵便。
起初,二人出游,倒也相安无事。老王虽钱多,却并不炫耀;老张钱少,却也并不自卑。他们去城郊的公园,看那新栽的花木,老王掏钱买门票,老张便去买两瓶矿泉水。中午在公园旁的小馆子吃饭,老王点两个菜,老张添一个汤,钱各付各的,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然而日子久了,那钱的差异,便如鞋里的沙粒,虽小,却硌得人生疼。
一次,他们相约去邻省的名山游玩。老王提议坐高铁去,快捷舒适;老张却道高铁票价贵,不如坐长途汽车,能省下一半的钱。老王皱了皱眉,终于还是依了老张。汽车颠簸了五个小时,老王腰酸背痛,脸色发青;老张却靠着窗,睡得香甜。
到了山脚下,已是傍晚。老王想住好一些的酒店,老张却执意要找便宜的旅馆。两人在街上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家小旅店,房间狭小潮湿,被褥散发着霉味。老王一夜未眠,听着隔壁老张的鼾声,心里颇不是滋味。
次日登山,老王要坐缆车,老张却坚持步行。老王无奈,只得跟着老张一步步往上爬。爬到半山腰,老王已是气喘吁吁,汗如雨下;老张却步履稳健,还不时停下来等老王。老王心里愈发不快。
中午在山上吃饭,老王点了一盘红烧肉,一碗鸡汤;老张只要了一碗素面。老王让老张也吃点肉,老张摇头笑道:“年纪大了,吃清淡些好。“老王知道他是舍不得花钱,便夹了几块肉到他碗里。老张推辞不过,吃了,却显得很不自在。
下山时,老王无论如何也要坐缆车。老张踌躇半晌,终于道:“那你坐吧,我走下去,咱们山下见。“老王闻言,心中一阵酸楚,却也不好再说什么,独自上了缆车。
从那以后,两人出游的次数便少了。偶尔在小区里遇见,也只是点头寒暄几句。老王有时想邀老张去喝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老张则总是匆匆走过,仿佛有什么急事。
一日,老王在超市遇见老张,见他手里只拿着一包挂面和一袋青菜。老王购物车里却是鱼肉蛋奶,样样俱全。两人目光相遇,都有些尴尬。老张勉强笑道:“最近胃口不好,吃得简单些。“老王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结账时,老王故意放慢脚步,让老张先走。他看见老张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仔细数了又数,才递给收银员。老王心里一紧,突然感到一阵羞愧,仿佛自己的富裕是一种罪过。
后来,老王听说老张去做了小区保洁员,每月能多挣一千多元。他本想劝老张别太辛苦,却又觉得这话由自己说出来,未免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
深秋的一个早晨,老王在公园散步,远远看见老张穿着橙色的工作服,正在清扫落叶。老王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老张抬头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招呼道:“王老师,早啊!“
老王走过去,想说些什么,却见老张的指甲缝里满是黑色的污垢,手背上还有几道细小的裂口。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刚当老师时,老张还送过他一套自己厂里生产的衬衫。
“张师傅,“老王终于开口,“下个月有个老年旅游团,去海南,包吃住,价格也合适,咱们一起去吧,我请客。“
老张的手停在了半空,落叶从指间滑落。他望着老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感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
“这……这怎么好意思。“老张低下头,继续扫他的落叶。
“就当是陪我,“老王坚持道,“我一个人去也没意思。“
老张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那……那好吧,谢谢王老师。“
老王也笑了,却觉得这笑容有些勉强,他知道,自己虽然出于好意,却终究是在用钱来弥补某种无法言说的隔阂,而那隔阂,或许比南海还要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