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劫难

1938年腊月廿七,北平沦陷后的第一个寒冬。

麻山沟深处的松木屋里,铁皮炉膛中的火焰正吞噬着最后几页泛黄文件。林默将冻僵的手凑近炉口,跳动的火光在他清瘦的面庞上勾勒出深浅不定的阴影。木椽间漏进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在夯土地面铺开细碎的银霜。

忽然,西北风卷来一串闷咳,门帘上的冰碴簌簌震落。

“小林“粗粝的关东口音刺破毡帘,徐忠祥佝偻着钻进屋内,残存的右臂熟练地抖落羊皮袄上的积雪。这个独臂汉子虽只有五尺余,眉骨处蜈蚣状的刀疤却平添三分威势——二十载刀头舐血的谍报生涯,早将他的脊梁磨成了淬火的钢。

林默将棉衣接过靠在火炉上烘干,“徐叔,上次我给您说的......“

话音未落,对方布满冻疮的左手早已按在他肩头:“特科的老伙计们传话,说你上个月破译的关东军密电,让冀东支队端了三个炮楼。“说完便扯过一把凳子靠着林默坐了下来,徐叔从怀中掏出锡酒壶抿了一口,喉结滚动间,慢慢开了口,

“从你进入组织以来,上级领导对你的工作评价一直很高,我前一阵子已经把你的申请递了上去,应该下个月就可以下来。”说毕,便自顾自的抽起了烟,混着烟草味的白雾在冷空气中持续蜿蜒,不觉让林默想起父亲身上的烟味,内心也放松了下来。

炉火哔剥作响。林默翻动文件的手突然顿住——张泛着茶渍的照片从卷宗滑落。画面中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子背对镜头,发梢沾着几片玉兰花瓣,照片背面“白莺“二字已褪成淡青。“这不是总务科那个......“话到嘴边又咽下。徐忠祥劈手夺过相片投入火中,飞溅的火星映亮他抽搐的颊肌:“早该化成灰的人,留着作甚?“

窗外朔风骤紧,碾过林海发出骇人的呜咽。自七月卢沟桥骤起烽烟,日军铁蹄月余便踏破永定河防线。此刻北平城内,膏药旗插遍正阳门箭楼,寒风中猎猎作响;城外却是另一番景象:冀中二十二县尽成焦土,胭脂河面浮尸塞川,而太行山褶皱里,无数个这样的雪夜中,红色电波正穿透铅云。

不多时,外面的雪小了点,徐叔站起走到窗前抹去窗户上的水雾,思索良久之后叹了口气,“该交代后事了。“

徐叔突然转身,残袖扫落积灰,眼神愈发坚定,“我这条老狗嗅得出味道——最迟开春,特高科就要收网。到时候会有新的人给你任务,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我也想了很多,从我第一次进入特高科,再到现在,该见得,不该见的都那样了,你的路还长,无论什么时候,记得都要活下去,人活着,才有希望啊!“说罢,徐叔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默。

林默点了点头,刚想低头继续销毁资料时,只见徐叔猛地举起左手向林默敬了个礼,他独臂敬礼的姿势怪异却庄重,仿佛断肢仍托着不存在的军帽,

“为了受苦的祖国与受难的人民,同志,请继续前进!“厚重如积雪的声音促使林默也站了起来,缓缓抬起手,嘴里念叨着,“为了受苦的祖国与受难的人民,前进!”

送走徐叔,林默继续销毁着材料,忽然,一阵急促如马蹄踢踏的枪声在屋外炸响,林默忙站起身,手里一边将最后半摞文件按入火堆,一边从腰间抽出手枪侧身来到窗前,身后的火盆忽的暗了下去,随即烧的更猛烈了一些。

透过结霜的窗棂,他看见三个土黄色身影围作半圆,三八式步枪的刺刀在雪地上划出冷芒。伪军头目王二疤子缩在树后,枣核脸上挤满谄笑——“这原是西山寨的胡子,月前还拍胸脯说要“曲线救国“。

徐叔倒卧处,污血在雪地上绽出诡异的墨梅。

林默心中一震,拼命压抑住内心的酸楚。身子下意识的朝屋后的暗窗冲去。撞开后窗的瞬间,子弹已咬碎前窗玻璃,玻璃落入火中,发出尖啸般的爆鸣。

屋后原本是一处峭壁,仅有一条小路可走,可连日的大雪早就掩盖了退路,不得已,林默只能顶着刺眼的白光向前摸索。

身后日本兵刺耳的叫嚣声不断逼近,林默咬着牙快步前进。绝壁前的雪壳看似平整,却在林默足尖触及时轰然崩塌。

失重感袭来的刹那,往昔如走马灯闪现:小妹被拖上卡车时抓落的红头绳,保定陷落那夜母亲悬在房梁的缎面绣鞋,还有徐徐叔第一次带他穿过西四胡同的暗道,青砖墙上用石灰画的云雀记号......

呼啸的风声中,伪军的咒骂与日军口令渐次模糊,唯余徐叔第一次见到林默时说的那句话:

“欢迎来到没有名字的战场,云雀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