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裹挟着华强北电子市场的喧嚣扑面而来。高小凤站在赛格广场的阴影里，第 15次刷新招聘软件，刺眼的屏幕蓝光映出她额角的汗珠。手机里弹出的“大专以上学历““18-28岁优先“像一道道铁栅栏，将她这个 35岁的中专生牢牢困在求职荒漠中。
“日结 300！“LED屏上的红色字幕在暮色中跳动，旁边的“0押金租电动车跑外卖，不限学历，不限年龄，月入过万“的广告突然亮起。高小凤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片刻后点了进去。中介的电话几乎是秒接，油腻的嗓音穿透电流：“妹子，现在注册还送头盔！“
华强北步行街的尽头，“XX骑手服务中心“的玻璃门被热浪掀得哐当作响。穿花衬衫的中介叼着电子烟，将手机怼到高小凤面前：“看见没？这是我带的新人，上个月赚了一万三！“屏幕上的接单记录密密麻麻，可高小凤注意到骑手名字后面跟着的“超时- 5分““差评- 3分“。
合同细则在桌面上摊开，高小凤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租金代扣““逾期违约金 30%““车辆损坏按市场价三倍赔偿“等条款像毒蛇般盘踞在小字里。中介不耐烦地敲着签名栏：“干满三个月押金全退，跑得多还有返现！“旁边戴金链子的男人突然拍桌大笑：“我上个月提了辆新车！“笑声震得玻璃门嗡嗡作响，高小凤鬼使神差地签下名字。
电动车到手才发现是辆二手货，车座弹簧扎得屁股生疼，仪表盘显示里程数已经破十万。平台订单提示音催促着，第一单是送往科技园 38层的写字楼。七月的深圳像个巨型蒸笼，高小凤的防晒袖套被汗水浸出深色盐渍，她冲进消防通道时，手机突然弹出消息：“订单已超时，扣除 2.6元。“
接下来的一周，于高小凤而言，无疑是坠入了一场令人窒息的噩梦。凌晨四点五十分，手机的闹铃像把生锈的锯子，粗暴地划破了狭小出租屋的黑暗。高小凤摸索着从油腻的凉席上撑起身子，昏黄的灯光下，她盯着镜子里自己浮肿的眼皮和眼下浓重的黑眼圈，恍惚间竟有些认不出自己。
五点整，她骑着那辆破旧的电动车冲进了还未苏醒的街道。城市的路灯在晨雾中散发着微弱的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又无情地撕碎在柏油路上。手机里的接单提示音此起彼伏，仿佛是贪婪的怪兽在嘶吼，催促着她不停地奔跑。深夜十一点，当整座城市逐渐陷入沉睡，她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返回出租屋。手指划过手机屏幕，密密麻麻的接单记录让人眼花缭乱，可钱包里微薄的收入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无情地打在她的脸上。
牛马团众包的“服务星级”系统如同高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的违规扣分都像是在她的心头狠狠刺上一刀。有一次，为了赶在规定时间内将外卖送到顾客手中，她在狭窄的巷子里疾驰，电动车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然而，当她气喘吁吁地赶到顾客家门口时，还是超时了两分钟。手机瞬间弹出扣分提示：“超时扣 3元”，她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还有一次，她小心翼翼地提前五分钟将外卖送达，本以为能得到顾客的认可，却没想到收到了“提前送达，破坏用户体验，扣 2.6元”的通知。她站在原地，满心的委屈和不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而差评更是如同一颗重磅炸弹，一旦收到，不仅这单的收入化为泡影，还要倒扣 5元。那扣分项在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刺眼的红光，像是在嘲笑她的努力和付出是多么的可笑。
暴雨倾盆的那天，高小凤的遭遇更是雪上加霜。密集的雨点如子弹般砸在她的身上，电动车在积水的路面上艰难前行，车轮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腿和鞋子。她紧紧抱着外卖，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餐盒遮风挡雨，可无情的雨水还是顺着雨衣的缝隙渗了进去。当她将外卖送到顾客手中时，餐盒里的汤汁已经漏了出来。顾客皱着眉头，满脸的不悦，直接给了差评。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蹲在便利店门口，啃着已经冷透的包子，看着手机里的扣款记录，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混着雨水，滴落在包子上。更讽刺的是系统那不合理的规则：高峰期订单如潮水般涌来，一旦超时，罚款直接翻倍；而在低峰期，最远一单一个多小时到手仅仅只有 3.6元，这点钱连买包盐都不够。她望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心中满是绝望和无奈。
第八天傍晚，高小凤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柏油路面蒸腾的热浪裹挟着汽车尾气，像团浑浊的瘴气直往鼻腔里钻，她扯了扯湿透的防晒袖套，喉咙里泛起阵阵恶心。信号灯倒计时还有 12秒，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她低头查看是否有新订单，后颈却猝不及防被人拍了一下。
“美女，装个行车记录仪吧，防碰瓷神器！”西装革履的推销员不知何时凑到车旁，袖口还沾着半块油渍。他举起的机器泛着冷蓝光，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原价 3999，现在只要 2999！支持 24小时循环录像，保准让你跑单没后顾之忧！”
高小凤刚要摇头，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刹车声。她猛地回头，只见电动车后轮打滑甩出半米长的水痕，一个灰白头发的大妈捂着膝盖蜷在地上，粉色布衫下摆沾满泥水。“哎哟撞死人啦！”大妈的哭嚎像把生锈的锯子，划破了车流的嘈杂，“小姑娘骑车不长眼啊！”
电动车歪倒在路中间，外卖箱里的餐盒滚落在地。围观的路人瞬间围成半圈，有人举起手机录像，有人小声嘀咕“现在的年轻人太莽撞”。高小凤感觉血液直冲头顶，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我...我没碰到您！”她指着地面清晰的刹车痕迹，声音却在颤抖。
“没碰到？”大妈突然抓住她的车把，指甲深深掐进塑料外壳，“我这老寒腿刚做完手术，现在疼得动不了！必须送我去医院！”推销员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手机镜头对着高小凤：“大家都看着呢，撞人想跑可不行！”
“真的没有！”高小凤眼眶通红，伸手去扶大妈却被甩开。围观人群里传来议论声：“报警吧”“现在外卖员是该管管了”。汗水混着泪水流进嘴角，咸涩的味道让她想起这些天被克扣的工资，委屈和恐惧像潮水般涌上来。
这时，一辆电动车突然冲破人群停在旁边。骑手大哥摘下头盔，脖子上挂着条擦汗的毛巾：“我全程录像了，这大姐在您刹车前就自己摔了！”他把手机屏幕转向众人，画面里大妈在离电动车半米远的地方踉跄倒地，推销员则在一旁搓着手往这边张望。
大妈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闻声赶来的民警拦住。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警灯扫过众人的脸，高小凤紧绷的神经终于崩溃，蹲在地上痛哭起来，这些天积攒的委屈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在派出所里，民警调出高小凤的租车合同直摇头：“这是典型的套路贷。“合同显示，电动车租金每月 500多元，远超市场价的几百元，逾期每天加收 5%的违约金，车辆损坏按购买价的三倍赔偿。更恶劣的是，中介公司用高小凤的身份信息在网贷平台办理了分期贷款，每月自动扣款。
“这些黑中介专门盯着求职困难的年轻人。“民警递给她一份深圳福田警方 2024年打掉的“套路贷“团伙资料，“他们和车行勾结，用高价租车、虚假流水、空白合同等手段诈骗。“高小凤想起签合同时中介反复催促她“别耽误时间“，现在才明白那些条款都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碰瓷事件的真相更令人胆寒。监控画面显示，推销员和大妈是老搭档，专挑外卖骑手下手。他们利用电动车无行车记录仪的漏洞，制造“被撞“假象，再通过虚假录像讹诈。民警说，这类案件在深圳每月都有数十起，受害者多为新骑手，因为缺乏证据只能自认倒霉。
在民警帮助下，高小凤联系了市场监管部门和消协。经过三天的协调，中介公司被迫解除租车合同，退还部分押金。但分期贷款仍像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征信报告上的逾期记录可能影响她未来五年的信贷。
走出派出所时，夕阳把高小凤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攥着民警给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护指南》，想起李姐说的“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突然笑了——这次她没哭，反而感到一种异样的清醒。
当晚，高小凤在骑手论坛发了篇帖子《我是如何被套路贷坑骗的》，详细记录了中介的话术、合同陷阱和维权过程。帖子很快被顶到首页，评论区炸了锅：“我也遇到过同样的事！““这些黑中介该抓！“有老骑手私信她：“来我们站点吧，正规公司直招，没有押金。我加你微信，我们详细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