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尼亚,洛塞伊瑙。
玫瑰窗将月光裁剪成斑斓的碎片,灰雾伸出骨节嶙峋的手指扒住门缝,假托风声低吟着如泣如诉的絮语。
掀起忏悔室软帘的一角,关宝琛眯着眼睛向外窥伺,他的圆框眼镜遗失在行窃途中了。
教堂被光与雾切割为泾渭分明的两个空间,唯物如他也能觉察出诡异的端倪。
月圆之时是万里无云的晴夜,可浓雾却从无风之处喷涌而出。
有什么东西来了。
关宝琛猜测是失主来兴师问罪了。
他承认自己有罪,身为被收留的异乡人,在享受无微不至的款待后,居然把手伸进了主人的珠宝盒。
但他并不后悔,把赃物牢牢攥在手心。
那是一枚纯金打造的戒指,镶嵌着鸽血红宝石,初看只是随处可见的普通样式。
细看便能发现,火彩闪耀的切割面之下,蠕动着一条血蛭。
符文的记载不会出错,这枚戒指就是奥斯尼亚一切隐秘的谜底。
那些秘而不宣的巫师旧事,被抹除存在的超凡者,还有月光下折射出人影的畜生,静谧森林里吮吸红色骨头的新娘。
答案就是戒指,符文说了答案就是戒指。
关宝琛现在无法解读,但只需要假以时日,他一定会狠狠扯下神明的面纱,让世人看到伪装之下空虚的黑洞。
这就是他研究神秘学的目的,证明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神秘。
“所有的不可知都是即将可知……一切装神弄鬼都是玩弄视角的魔术……”
他在心里反复默念。
月光流泻进忏悔室的左侧格栅,灰雾从另一侧缠绵地追杀上来。
关宝琛似乎成为了真正的神父,坐在隔间里准备倾听信徒的告解。
灰雾里传来幽微的呼吸声,阴凉的鼻息吹过后颈的寒毛。
关宝琛瑟缩脖颈,下意识往月光那边靠拢。
月光里传来丝绸和蕾丝的摩擦声,令人浮想提起裙摆的淑女款款落座。
葡萄酒一样甘醇回甜的声音让这种想象更加肆无忌惮。
“亲爱的神父,我要向您坦白我的罪行。”月光说。
“噢,这位小姐,您误会了,我不是神父,我只是路过此地的老头子。”关宝琛抱歉地说。
“原来是这样啊。”月光难掩失落,“我只是想寻找一位聆听者。”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聊一聊。今天是月圆之夜,黑暗之中危机四伏,我要待到日出才离开。”关宝琛表示有大把的时间。
“说出来我自己都羞愧难当,我的未婚夫斯特凡死了,所有人都认为是我的错,就连我自己都无法否认……”
月光提及伤心之处,一颤一颤地啜泣。
关宝琛埋怨自己没有带手帕的习惯,不能在这种时候展现绅士的风度,只能温言软语地安慰:
“我很荣幸成为您的聆听者,有什么难言的苦衷都告诉我吧。”
月光表达了感谢之情,娓娓道来地讲述起一个故事:
“斯特凡来自一个高贵的家族,享受世人的追捧和青睐。而我的家族早已没落,昔日的荣光再难重现。”
“但斯特凡是如此的耀眼,仅是宴会上的一面之缘,我就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他,放下所有矜持和骄傲追求于他。”
“我的真诚打动了斯特凡,他对我作出了回应。我们在秘密花园私定终生,发乎于情不可收拾,那一天,洁白的衬裙沾染了比玫瑰更鲜艳的红。”
“可是好景不长,我们的私情终于还是被他的父母发现了。”
“他的父母是我见过最威严、最冷血、最冥顽不灵的人,他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谁都无法与之抗衡。”
“斯特凡被带回城堡的高楼,他们在他的房门上挂满铁锁,勒令他从此与世隔绝。”
“而我则被游街示众,他们脱去我的衣裙,用最恶毒的话语羞辱我,用最坚硬的皮鞭笞打我。”
“他们说我的美丽是罪孽的根源,是撒旦引诱亚当的苹果,所以用刀刮花了我的脸。”
月光压抑的哭腔逐渐失控,凄切的失声痛哭在教堂中幽幽回荡。
关宝琛被少女的悲痛深深感染,湿润着眼眶发出感慨:“无论古今东西,礼教都是吃人的,吃掉一对又一对罗密欧与茱丽叶。可怜的小姐,后来怎么样了呢?”
月光抽噎着说:
“我和斯特凡再也没有见面。”
“我的容颜丑陋,人皆唾弃,只能躲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像鬼魅一样生活。”
“斯特凡至死不肯向他的父母低头,永远地困在了高楼之中,听说他死去的时候,心已经碎成了两瓣。”
“没过几年,斯特凡的父母也离世了,城堡沦为只有老鼠和风会光顾的无人之地。”
“我趁机溜进城堡,试图寻找斯特凡的遗物以作留念。”
“在囚禁他一生的阁楼里,我发现了一枚戒指。”
戒指?关宝琛条件反射地握紧手中的戒指。
月光慢慢止住哭泣,语调不再有顿挫,大悲大痛过后是几近麻木的绝望:
“那是他为我定制的求婚戒指,可惜我们终其一生,都没能等到那个单膝下跪的机会。”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关宝琛忍不住追问:“再后来呢?”
月光俏皮地轻笑一声,清脆悦耳。
这难以捉摸的情绪起落让关宝琛打了个寒颤。
只听月光说道:
“再后来嘛,我戴上戒指,从此在城堡住下,一住就是好多好多年。”
“到底是多少年,我也记不清了,总之久到认识我的人都死了,久到我的故事变为了传说。”
“时代经历了巨变,我走出城堡的大门,通过倒卖古董赚取到第一桶金。”
“我学习经商,参加宴会,广交好友,成为洛塞伊瑙小有名气的新贵。”
“我翻新了城堡,添置了许多漂亮家具,雇佣仆人进行打理和维护。当然,他们还需要侍奉我的衣食起居。”
“每个月圆之夜,我都会在城堡召开宴会,宴请城里的名流前来参加。”
“上一个月圆之夜,我照例举办晚宴,一个异乡人突然登门。”
“异乡人告诉我,他是来自东方的神秘学家,听说我的城堡是奥斯尼亚历史最悠久的古堡之一,便慕名而来,希望能搜集一些资料。”
“我热情款待了他,邀请他在城堡留宿,为他提供舒适的房间和精美的餐食,甚至允许他进入藏书室随意查阅资料。”
“可他却趁我不备,偷走了我的戒指。”
听到这里,关宝琛的衬衫已被汗水浸透。
虽然寄人篱下一月之久,但他从未见识过主人的真容。
古堡主人被称为特兰达菲尔男爵。
男爵总是身披一件黑色斗篷,那是一种侵略性极强的黑,能吞噬周围所有的光与色彩,再纯粹的白也不能将其玷污。
宽大的帽檐将男爵的面容笼在阴影里,教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是斗篷包裹的只是一道黑影。
男爵从不亲近宾客,而是站在高不可攀的红毯楼梯尽头,朝人们举起盛满葡萄酒的高脚杯。
这时候,人人都能看见,男爵捏住酒杯的手指上,有一枚璀璨夺目的红宝石黄金戒指。
尽管男爵的手指光洁白皙,关宝琛也没往性别的方向多想。
岂料男爵竟是女子,那他应该尊称她为男爵夫人。
“特兰达菲尔男爵夫人,我很感激您对我的款待,也很抱歉擅自取走了您的戒指。请您最后相信我一次,我借走戒指是为研究之用,以后一定原样归还。”
月光没有严厉索要,反而忧思深重地劝导道:“那是我亡夫的遗物,是一段悲剧的见证,凝聚着遗憾和仇恨的诅咒,会给你带来不可名状的灾难。”
这般愚昧的发言,触发了关宝琛的说教情结,他习惯性去推镜框的鼻梁,推了个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道:
“男爵夫人,关于所谓的诅咒,我不得不残忍地点破,那是由无知衍生而出的伪概念。”
“奥斯尼亚千百年来的恐怖传说,统统都是典型的群体妄想。其实不止这里,全球的人类都在集体发癔症。”
“什么巫师,什么超凡者,最近更加邪门了,虫母都搞出来了,说它是神明派到地球上帮助巫师的,完全瞎扯淡嘛。”
“我对巫师文化进行了长达二十年的研究,尤其在符文方面耗费了大量的精力。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符文没有任何怪力乱神的功能,所谓的‘结界’不过是自然的磁力场发生了未知变化,根本不是大众臆想的巫术。”
“说回贵国的恐怖传说,相传洛塞伊瑙有一种吸食人血的魔鬼,不见天日,不死不灭,苍白美丽,拥有各种各样的超凡能力。”
“很丰富的想象力,但恕我直言,也是扯淡。”
“那些你们以为被吸干血液而死的人,其实是在饥荒年代食用了大量血蛭,这种血蛭现在已经濒临灭绝,其分泌的唾液富含凝血因子,会导致食用者贫血。”
“那段时期血蛭泛滥,经常有人被多只血蛭同时叮咬,伤口会血流不止、红肿溃烂,很像野兽尖牙的撕咬伤。”
“由此,人们想象出了吸血鬼。”
关宝琛认为这套说辞天衣无缝,男爵夫人应该能够接受。
至于她刚才所说的活了很多年,也仅仅是一种骇人听闻的夸夸其谈,为的是吓唬他乖乖交出戒指罢了。
可月光并不买账,嘲弄地咯咯轻笑几声,问道:
“你真的不相信鬼神之说吗?”
“子虚乌有,不信不信。”
“一点也不信吗?”
“一点也不信。”
“那你为什么躲进教堂?”
“我——”
关宝琛突然哑火,虚张嘴唇半晌。
是啊,为什么呢?
他在深夜窃物出逃,没有惊动古堡里的人,他明明有很多可选的去处,满大街都是酒店和旅馆。
可他偏偏选择了教堂,即使这里是距离古堡最近的教堂,也远在十公里之外。
为什么呢?
难道是在古堡的所见所闻让他动摇了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我是因为做贼心虚,害怕你报警,害怕警察会到酒店搜查。”
关宝琛找了个非常合适的理由。
月光仍是不以为然:“承认吧,关教授,恐惧的前提不是无知,而是相信。”
关宝琛又一次哑口无言。
月光继续游说:“你可以在教堂度过长夜,天亮之后请回到古堡,把戒指放归原处。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你照样是我最尊贵的客人。”
关宝琛捏着戒指,内心不禁有些动摇。
这时,一道低沉的男声从右侧传来:
“唉,这么轻而易举地相信魔鬼了吗?”
灰雾沉默的时间太久,关宝琛差点忘记另一侧也有一位神秘嘉宾。
他礼貌地询问:“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无名之辈,不值一提,”灰雾说,“我也有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洗耳恭听。”关宝琛这一次向灰雾靠拢。
灰雾也一样娓娓道来:
“在我的故事里,斯特凡依旧是主角。”
“他是男爵的爱子,承载着家族的希望,成为守卫王国的骑士是他与生俱来的神圣使命。”
“耀眼的光环招致了魔鬼的觊觎,阴暗的角落滋生出罪恶的欲望,一个低贱的魔女对斯特凡垂涎三尺。”
“她趁老男爵夫妇出游的间隙,潜入城堡用肮脏的手段玷污了斯特凡。”
“男爵夫妇赶回家中时,斯特凡已经奄奄一息,他们拼尽全力救治,最终也只能保住一个虚弱而破碎的他。”
“而魔女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她击垮了老男爵夫妇的意志,并且还想再次抢夺斯特凡。老男爵夫妇被迫带着斯特凡逃离城堡,远遁山野。”
“魔女侵占了城堡,窃夺了老男爵的传家之宝,并将它改造为一枚邪恶的戒指。”
“你手上的戒指根本不是什么爱情的见证,但有一点她说对了,那是是仇恨的凝结,是诅咒的载体。”
“如果你真的不相信鬼神,那就毁掉这枚戒指。”
灰雾的故事版本和月光的可谓判若天渊。
关宝琛忽觉戒指变得无比烫手,他的确对自我产生莫大的质疑。
不是质疑信念,而是质疑动机。
为了证明封建迷信的愚蠢,他不惜从千年古堡里盗取一条虫子,值得吗?
世人清明也好,愚蠢也罢,和他究竟有什么关系?
早知道就老老实实待在东海市了,联盟一掷千金聘请他做研究顾问,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就算研究方向不如他意,哪又如何?
总好过现在骑虎难下。
关宝琛懊悔不已,他谁的话都不听,打定注意道:
“只要待到天亮,我就离开教堂,联盟一定会派人来接我的。”
这一次,月光和灰雾都笑了。
“你怎么知道天会亮呢?”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教堂呢?”
不然呢?还能在哪儿?
关宝琛走出忏悔室的隔间。
月光消逝,灰雾退散,蜡烛骤然熄灭。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教堂里没有十字架,也没有耶稣受难像。
手心传来异样,他打开手掌一看。
戒指消失不见,徒留一只血蛭。
血蛭钻进关宝琛掌心,他还没来得及呼救,就两眼一抹黑晕厥过去。
教堂的幻象顷刻崩塌粉碎,深红的泥潭之中,一只巨大的血蛭翻滚搅动,将关宝琛吸干抹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