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梅雨

1998年的夏天,林栀对沈淮舟的第一印象,是雨水、青苔和袖口卷起的一道疤。

她攥着湿透的蝴蝶结发带缩在楼道角落时,雷声正碾过云层。搬家公司的叔叔们吆喝着抬家具,没人留意六岁的小女孩被暴雨困在单元门外。绣着栀子花的白棉袜早已吸饱泥水,她盯着自己鞋尖上颤巍巍的水珠,忽然听见头顶“咔嗒”一声。

伞面倾斜的弧度像一朵墨蓝色蘑菇,十二岁的少年校服裤脚挽到膝弯,露出瘦削的脚踝。他蹲下来时,林栀嗅到雨丝混着某种清苦的药草味。

“新搬来的?”他递过一颗玻璃纸裹着的糖,琥珀色的青梅在掌心微微反光,“我叫沈淮舟,住302。”

林栀摇头后退半步,后背贴上冰凉的瓷砖。妈妈说过不能吃陌生人的糖,可他的眼睛比糖纸还亮。

雷声又炸开一道,她哆嗦着捂住耳朵。沈淮舟忽然抓起她手腕往楼道里跑,伞骨在风中翻折成怪异的弧度。直到冲进电梯,他才松开她,低头拧着湿透的袖口笑:“怕打雷?”

电梯顶灯滋滋闪烁,林栀盯着他小臂上一道蜈蚣似的浅疤,鬼使神差点了头。

“这个给你。”他剥开那颗青梅糖塞进她嘴里,酸甜顷刻漫过喉头,“含着糖听雷声,就像有人在天上敲青梅酒坛子。”

后来林栀总想,或许那一刻的沈淮舟真是童话里踏雨而来的竹精灵。他背她上楼时,帆布鞋踩过积水的声音像某种秘语;他肩胛骨硌着她胸口,随呼吸起伏成青涩的山峦;他发梢滴落的水珠坠在她膝窝,比雷声更烫。

“小栀子——”妈妈举着毛巾冲过来时,沈淮舟正蹲在玄关给她解鞋带。湿透的红色小皮鞋“啪嗒”掉在地上,他抬头笑得毫无阴霾:“阿姨,她袜子也湿了。”

那天晚上,林栀蜷在新房间的小床上数雨滴。搬家纸箱堆在墙角,像一群沉默的怪兽。当她第三次把脑袋埋进枕头时,窗户突然被叩响。

沈淮舟趴在隔壁阳台,睡衣扣子歪了一颗,手里晃着玻璃罐:“要不要青梅糖?我自己腌的。”

月光漏进罐子,青梅在糖霜里浮沉如星子。林栀踮脚够窗台,听见他闷笑:“叫声淮舟哥哥就给你。”

她涨红脸缩回手指,却见他翻过栏杆,湿漉漉的脚掌直接踩上两家阳台间的窄墙。风掀起他衣摆,那道疤在月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

“别过来!”她几乎哭出来,“会摔下去的!”

“那你接着。”他扬手抛来糖罐,自己却像猫似的轻巧落地。林栀慌忙抱住罐子,发现底部贴着一张皱巴巴的糖纸,上面用铅笔写着:雷雨天特供,一日限三颗。

多年后整理旧物时,沈淮舟从她宝蓝色首饰盒底层翻出那颗风干的青梅核。糖纸上的字迹早已模糊,她却记得那晚他隔着窗户哼的歌谣,混着雨声,成了她异乡童年第一支安眠曲。

“你那时候像只淋雨的麻雀。”婚礼上他吻她指尖,“明明怕得要命,还要伸手接我的糖。”

林栀摩挲他小臂上淡去的疤痕,心想有些秘密还是不必说破。比如她早从妈妈那里听说,那道疤是他为护着被醉汉纠缠的女同学留下的;比如她珍藏青梅核不是因为甜,而是他翻墙时膝盖沾着的青苔香。

就像沈淮舟永远不会知道,搬家那天的雷雨在她记忆里始终蒙着糖霜。每当闪电劈开夜空,她总错觉能看见十二岁的少年撑着蓝蘑菇伞,袖口卷起,带着一身青梅味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