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初见

沙廉码头上,红璃踩在吱呀作响的木桥上,她身边跟着约翰.威尔逊,这个英国商人此刻眼中布满血丝。

远处传来一阵喧嚣声,一艘六十多米长,三根桅杆的巨舰正在引水船的指引下,缓缓驶入最大泊位。

码头上人们纷纷转头望去,红璃的目光随之被吸引。

战舰主桅上飘扬着橙、白、蓝三色的荷兰共和国国旗,双层甲板炮门洞开,露出一门门黑洞洞重炮。

“这是什么船?这么巨大”红璃惊叹道。

“看旗帜是荷兰人战舰,”约翰同样面露困惑,“这样规格的战舰,就算在欧洲也属于一级战列舰了,荷兰佬把它驶到亚洲,究竟想干什么?”

约翰接着说道,“这几天会有台风,它应该是进港暂避风暴,不会在沙廉久驻,毕竟对于这艘巨舰来说,沙廉太小,容不下它。”

“船定好了?”红璃转过头,不再看那艘战舰,询问约翰。

“定好了,殿下。”约翰连忙点头,指着停泊在稍远处两条盖伦帆船,两艘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船体线条粗犷,深色船壳上布满风雨侵蚀的痕迹和修补的创口,风帆略显陈旧。

“这几天我忙前忙后,终于搞定了,一共四条船,这是其中两条商船,船长很可靠,已经交过定金,随时可以出发。”

“那另外两艘船呢?”红璃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其他船的身影。

“另外两艘船‘海象号’和‘海贝号’,有点麻烦,它们的船长叫拉杰·辛格,信德人(现巴基斯坦东南部),他路子很杂,这两艘是400吨级武装商船,他坚持要付全款才肯出发。”

约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他信誉呃,至少收了钱能把事办成。

按您的要求,船要带上火炮,另外吨位不能小,要能装下人和必要的物资,船员也要够硬气,能应付可能的麻烦,他这两条船和船员,是目前唯一符合要求。”

约翰又补充道:“过几天海上就会有台风,很多船只都会进港停歇,等到台风过后才会到沙廉,所以辛格的船是我们唯一选择。”

“带我去见他,如果他承诺马上出发,我可以在路上把费用付给他。”红璃说着,提起手中一个看似普通的硬木箱。

箱子不大,但约翰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整整二十斤足赤黄金,沉甸甸的分量足以让任何亡命徒铤而走险。

约翰咽了口唾沫,眼神在那箱子上飞快地掠过,又迅速移开:“是,殿下,这边请。”

与此同时,在沙廉城靠近码头区一家还算干净的旅店里,佩兰主教正对着墙上那张由费尔南德斯神父提供、线条粗糙得如同孩童涂鸦的内陆路线图沉思。

地图上大片空白区域和简略的标注,预示着内陆旅途的未知风险。

路易斯·德·瓦卢瓦坐在窗边的硬木椅上,窗外是嘈杂的港口景象。

他正用一块细腻的鹿皮,专注地擦拭着他那柄装饰着精致鸢尾花纹章的细长刺剑,动作优雅而娴熟,带着法兰西宫廷特有的韵律感,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百无聊赖的烦躁。

“我们需要一条能逆流而上的船,主教大人。”路易斯将擦拭得寒光闪闪的刺剑轻轻归鞘,发出清脆悦耳的金属摩擦声,打破了房间的沉闷,“那些商队都是坐船去阿瓦城的,不用穿过那些见鬼的丛林,走陆路太慢,水路可以节约至少三天时间!”

“我还以为你到沙廉,踏上陆地之后,就再不会踏上甲板了!”佩兰笑着打趣,接着脸色便恢复平静。

“这个星期去阿瓦城的船,只有一个人有。”主教转过身,“费尔南德斯神父告诉了我,约翰·威尔逊,英国东印度公司驻缅甸代表,他已经包下船只,过几天就出发去阿瓦城,我准备去找他,问能不能带上我们。”

“英国佬?!”路易斯像是被针扎了屁股,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生理性的排斥,“又是那些该死的新教徒异端!贪婪、狡诈、毫无信仰!浑身散发着铜臭和虚伪!和他们打交道?”

他夸张地挥了挥手,马靴烦躁地踩踏着吱呀作响的地板,“主啊,这简直是对虔诚灵魂的玷污!是对骑士团荣耀的亵渎!”

他激动地在小房间里踱步,仿佛要驱散那想象中的“异端”气息。

佩兰主教看着他年轻气盛、充满宗教洁癖的模样,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声音平稳得像一块历经风浪的礁石:“路易斯,我的孩子。

主的旨意,有时需要借助不那么纯粹的工具才能抵达彼岸,我们的目标很明确,找到那位流亡的中国皇帝,传递教廷迟来的关切,播撒福音的种子。”

“至于承载我们渡海的船,”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路易斯,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

“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建造的,还是异端新教徒驾驶的,这并不妨碍我们抵达目标。关键在于,”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工具是否能达成目的,收起你无谓的宗教洁癖,在东方这片土地上,实用主义往往比僵硬的教条更能开辟通往成功的道路。”

路易斯湛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服,张了张嘴想反驳主教的“实用主义”,但在佩兰那洞悉一切、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最终只是悻悻地哼了一声,像只斗败但仍不服气的公鸡,重新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抱着胳膊生闷气。

他痛恨妥协,尤其痛恨向那些信仰宿敌妥协,但主教的权威和此行的神圣目标让他不得不暂时压下怒火。

在费尔南德斯神父派来的一个本地少年指引下,两人来到英国东印度公司所在地,一栋两层砖石小楼。

楼内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香料和灰尘混合的气味,货架上堆放着各种样品,地上散落着账册和打包用的草绳,只有两个皮肤黝黑的本地雇员在埋头整理货物。

“威尔逊先生?”佩兰用带着明显法语口音的英语问道。

一个雇员抬起头,用磕磕绊绊、语法混乱的英语回答:“老板?他不在,他去‘老水手’酒馆了,谈生意。”他指了指码头方向。

“‘老水手’酒馆?”路易斯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那地方光听名字就充斥着粗鄙的水手汗臭、劣质的朗姆酒和粗俗的叫骂声,是他最厌恶的场所之一。

“谢谢。”佩兰主教微微颔首,毫不犹豫地转身,“我们去酒馆找他。”

“老水手”酒馆坐落在码头区最喧闹的地段。

未到门口,震耳欲聋的喧哗声、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烟雾和浓烈酒精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就如同浪潮般扑面而来。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油腻腻的木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浑浊得几乎化不开的空气和鼎沸的人声瞬间将两人吞没。

各种语言的叫骂、粗鲁放肆的笑声、骰子在木桌上滚动的哗啦声、杯盘碰撞的碎裂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混乱、野蛮、充满底层欲望的海港众生相。

路易斯下意识地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掩住口鼻,贵族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让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强烈的生理性厌恶,眉头紧锁。

佩兰主教则面不改色,仿佛置身于梵蒂冈某个安静的教堂,他那双灰蓝色的锐利目光扫过烟雾缭绕、人影幢幢的厅堂。

很快,他锁定了目标,靠近角落阴影里的一张桌子旁,坐着约翰那高大身影,而坐在约翰对面的那个人..........

路易斯的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停滞了。

角落的桌子旁,一个东方女子安静地坐着。她穿着蓝色的欧式宫廷女装,样式华丽,与周围粗野混乱的环境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如同污泥中绽放的一株幽兰。

乌黑如瀑的长发披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段修长优美的脖颈。

她的侧脸线条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显得优美而冷冽,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如同最精美的东方白瓷,散发着一种沉静内敛的光泽。

即便是在这污浊之地,那双沉静的眼眸也仿佛蕴藏着遥远星空的深邃,清澈、锐利,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低头看着手中的粗陶水杯,周身却自然散发着一种山岳般的沉稳和幽谷深潭般的清冷气质,瞬间压倒了酒馆里所有的喧嚣、粗鄙与浮躁,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了。

路易斯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巴黎凡尔赛宫那些用华服、脂粉和珠宝精心堆砌出来的贵妇名媛,在她面前显得如此庸俗、造作而苍白。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极致的惊艳、灵魂深处的震撼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烈的吸引力瞬间攫住了他全身的感官。

他忘了对英国佬的厌恶,忘了对环境的抵触,甚至暂时忘了对异端的排斥,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湛蓝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在那道身影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人。

东方.......神秘的东方!竟孕育出如此动人心魄的造物?这一定是主的指引!是命运的安排!

佩兰主教也注意到了红璃,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他更关注的是约翰。

他径直走了过去,路易斯如梦初醒,连忙跟上,脚步竟有些虚浮,仿佛踩在云端。

“威尔逊先生?”佩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传入约翰耳中。

约翰正和红璃低声交谈着什么,似乎在做最后的确认,闻言抬起头,看到佩兰和路易斯,脸上露出一丝被打断的不快,但很快被商人惯有的圆滑笑容取代:“噢,尊敬的教士?还有这位骑士先生?有何贵干?”

他瞥了一眼佩兰的装束,又快速扫过路易斯,评估着来者的分量。

“费尔南德斯神父介绍我们来找你。”佩兰开门见山,没有丝毫寒暄,“听说你们船队本周要出发到阿瓦城,我们想搭乘一起到阿瓦城。”

约翰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他搓了搓手,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指了指红璃:“非常抱歉,教士先生。如您所见,我现在正和这位尊贵的女士谈一笔非常重要的生意,已经到了关键时候。能否请您稍等片刻?等我这边谈完,我们立刻详谈您的事情,如何?”

红璃自始至终没有看佩兰和路易斯一眼,仿佛他们只是空气,是背景里无关紧要的杂音。

她端起面前粗糙的陶杯,抿了一口清水,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约翰,等待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路易斯的目光几乎无法从红璃身上移开,心中充满了好奇和一种莫名的悸动。

她是谁?为何会在这混乱的酒馆里,与约翰这样的商人密谈?

佩兰主教点点头,没有纠缠:“可以。我们在旁边等候。”

他示意路易斯,两人在稍远处一张沾满油污的空桌旁坐下。

路易斯的目光依旧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角落,心神不宁,连身下肮脏的凳子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约翰和红璃又低声交谈了几句,红璃又和他争执了几句,约翰最后无奈地起身,对红璃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辛格船长就在楼上房间等我们,但是我还是要最后说一句,让我先上去和他敲定最后的细节,如何?”

“殿下?”这个称呼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路易斯心中激起更大的涟漪。

她竟然是位殿下?东方的公主?路易斯心中那份悸动瞬间化作了更强烈的、骑士小说般的浪漫遐想与保护欲。

“不用,我们一起上去!”红璃拎起放在脚边的硬木箱,从容起身。

她跟随约翰,走向酒馆内侧通往二楼的狭窄、陡峭的木楼梯,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昏暗的光线中,路易斯心中竟涌起一股莫名的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