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奔波,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凌云三人才在一处背风的密林边缘停下了脚步。官道虽然相对平坦,但夜间行路,对年迈的石老丈而言消耗巨大,此刻他已是面色苍白,呼吸急促。石磊虽年轻,也有些精神不济,眼下带着浓重的倦意。
唯有凌云,依旧神采奕奕,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他一夜未眠,不仅要带路,更要时刻警惕任何可能的危险。那“镇河圭”贴身收藏,似乎也在源源不断地为他补充着某种奇异的能量,让他不至于感到过度的疲惫。
“石老丈,石磊兄弟,我们在此处歇息片刻,补充些食物和水。”凌云的声音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从附近寻了些枯枝,又用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点燃,升起一小堆几乎无烟的篝火。山林间的清晨,寒意颇重,一丝暖意能让人精神一振。
石磊将水囊递给石老丈,又从包裹里取出昨夜从山匪身上搜刮来的粗糙肉干和几个麦饼。食物不多,也谈不上美味,但在饥肠辘轆之时,已是难得的佳肴。
“凌大哥,你也吃。”石磊将一块较大的肉干递给凌云,眼神中充满了真诚的关心。经过昨夜之事,他对凌云的敬佩和依赖又深了一层。这位年轻的大哥,不仅武艺高强,而且临危不乱,心思缜密,仿佛天塌下来都能一肩扛起。
凌云接过肉干,微微一笑:“多谢。你们也多吃些,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看着石磊,心中不禁想起了墨先生。若是先生还在,看到石磊这样的少年,想必也会悉心教导吧。先生曾说,乱世之中,最可贵的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盖世武功,而是一颗不被黑暗吞噬的赤子之心,以及传承文明薪火的希望。
“唉,”石老丈喝了口水,长长叹了口气,望着茫茫前路,忧心忡忡,“这世道,何时才是个头啊。想当年我年轻时,虽然也偶有匪患,但官府还算清明,百姓也能安居乐业。不像现在,官逼民反,盗匪横行,连活着都成了奢望。”
凌云默然。他从墨先生的教导和那些史书中,对五代十国的乱局有着深刻的认识。藩镇割据,相互攻伐,皇帝轮流坐,百姓如草芥。这不仅仅是天灾,更是人祸。他手中的“镇河圭”,或许便承载着结束这场人祸的某种可能。但他知道,这条路,必然荆棘丛生,万分凶险。
“老丈不必过于忧虑,”凌云开口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先平安抵达应天府,再做计较。”
用过简单的朝食,三人再次上路。白日行路,视野开阔,但遇到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有行色匆匆的商旅,也有同样面带菜色的逃难百姓,偶尔还能看到小股押送粮草或巡逻的官兵。每当遇到官兵,凌云都会提前示警,带着石老丈和石磊避入路旁的林中,待他们走远再出来。他不想惹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石磊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还能帮着观察四周的动静。他的适应能力很强,在凌云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也渐渐学会了如何在乱世中保护自己。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摊前与泼皮争辩的冲动少年,眼神中多了几分沉稳和警惕。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道路变得泥泞难行,三人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看样子,今晚得找个能避雨的地方了。”凌云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微蹙。秋雨寒凉,石老丈的身体可经不起折腾。
他们沿着官道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前方看到了一处规模不小的驿站。这驿站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部分建筑略显残破,但主体尚算完好,门前还停着几辆骡车,似乎有不少人在此歇脚。
“太好了!有地方避雨了!”石磊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凌云却并未放松警惕,他仔细观察了一下驿站周围的环境,以及进出之人的神色,才缓缓点头:“我们过去看看。但切记,少说话,多观察。”
走进驿站,里面果然颇为热闹。大堂里摆着七八张桌子,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穿着绫罗绸缎,一看便知是富商大贾的,也有穿着短打劲装,腰间鼓鼓囊囊,像是江湖镖客的,更多的则是和他们一样,风尘仆仆的赶路人。
雨越下越大,驿站里的人也越来越多,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汗味和劣质酒菜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凌云找了个靠近门口,既能观察大堂动静,又方便随时离开的角落坐下。他点了两碗热汤面,又要了些热水。
石老丈喝了口热汤,苍白的脸色才缓和了些。石磊则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对这个充满了江湖气息的陌生环境感到新奇。
“凌大哥,你看那桌人,好凶的样子。”石磊小声对凌云说道,指向不远处一桌五个彪形大汉。那几人满脸横肉,目光不善,桌上摆着酒肉,兵刃就随意放在手边,正大声划拳喧哗。
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微微颔首:“嗯,像是绿林中人。我们不要招惹他们。”
他正说着,驿站门口又进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锦衣公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面皮白净,神色倨傲,身后跟着四个精悍的家丁。那公子一进门,便皱着眉头,用丝帕捂着鼻子,仿佛对这里的环境极为不满。
“店家!店家死哪里去了?给本公子找个干净的雅间!”锦衣公子尖声叫道。
驿卒闻声连忙小跑过来,满脸堆笑:“这位客官,实在抱歉,雅间都满了。您看这大堂……”
“什么?满了?”锦衣公子眼睛一瞪,“本公子是谁,你可知道?我爹可是……”
他话未说完,旁边那桌正喝酒的绿林大汉中,一个络腮胡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喝酒了?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在这里大呼小叫!”
锦衣公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待看清对方的模样,脸上闪过一丝惧色,但旋即又被傲慢取代:“你……你敢骂本公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是……”
“老子管你爹是天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络腮胡显然喝了不少酒,脾气暴躁,“再敢聒噪,信不信老子把你丢出去喂狗!”
他身旁的几个同伴也纷纷起哄,目露凶光。
锦衣公子被这阵仗吓得脸色发白,他身后的家丁虽然也握紧了腰间的佩刀,但面对这几个凶神恶煞的亡命之徒,显然也有些底气不足。
“好……好!你们给本公子等着!”锦衣公子撂下一句狠话,便想转身离开。这驿站,他是待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络腮胡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他注意到锦衣公子腰间悬挂的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以及手指上戴着的几枚金戒指。
“想走?没那么容易!”络腮胡突然暴起,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向锦衣公子的腰间,“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留下!”
“啊!”锦衣公子尖叫一声,吓得连连后退。
他的四个家丁反应倒也不慢,立刻拔刀护主,与那几个绿林大汉战作一团。
驿站大堂内顿时一片混乱,桌椅翻倒,碗碟破碎,惊呼声、怒骂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其他客人纷纷躲避,生怕被殃及池鱼。
石磊也吓得不轻,紧紧靠在凌云身边。石老丈更是面无人色。
凌云眉头紧锁,他本不想多管闲事,但眼下这情形,若是不加以制止,恐怕会波及无辜。而且,那锦衣公子虽然倨傲,罪不至死,那几个绿林大汉分明是见财起意,行凶抢劫。
他看了一眼驿站的掌柜和驿卒,都躲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显然指望不上他们。
“石磊,照顾好老丈,待在原地别动。”凌云低声嘱咐了一句,身形一动,便已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此时,场中形势已然分明。锦衣公子的四个家丁虽然也有些武艺,但哪里是那五个凶悍匪徒的对手,转眼间便已有两人受伤倒地,剩下两人也岌岌可危。锦衣公子则被逼到了墙角,吓得魂飞魄散。
那络腮胡一刀逼退一个家丁,狞笑着便要扑向锦衣公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插入战团。
“锵!”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只见凌云不知何时已来到络腮胡身侧,并指如剑,精准无比地点在了络腮胡持刀的手腕上。络腮胡只觉手腕一阵剧痛,力道一泄,手中的钢刀险些脱手。
“阁下是什么人?敢管爷的闲事!”络腮胡又惊又怒,他根本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
凌云神色平静,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堂:“光天化日,强抢财物,杀人越货,还有王法吗?”
他的出现,让混乱的场面为之一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石磊紧张地看着凌云的背影,心中又是担忧又是自豪。
锦衣公子也愣愣地看着这个突然出手相救的年轻人,一时间忘了呼救。
“王法?在这乱世,拳头就是王法!”络腮胡怒吼一声,不顾手腕疼痛,抡起钢刀便向凌云当头劈下,“小子找死!”
他身后的几个同伙也反应过来,纷纷放弃了那几个家丁,转而围攻凌云。他们看出凌云似乎才是硬点子。
面对数把闪着寒光的兵刃,凌云不慌不忙,脚下步伐变幻,身形如同风中摆柳,看似险之又险,却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致命的攻击。
他不轻易出手,每一次出手却都恰到好处。
“啪!”他一掌拍开一把砍向面门的朴刀,顺势一记肘击,正中那人胸口,使其倒飞出去,撞翻了一张桌子。
“嗖!”他侧身避过一柄刺向腰间的短剑,屈指一弹,正中那人握剑的手腕,短剑应声落地。
凌云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并非单纯依靠蛮力,更多的是凭借精妙的招式、对时机的精准把握,以及远超常人的反应速度。
不过片刻功夫,五个凶悍的绿林大汉便已尽数躺在地上呻吟,兵刃散落一地。他们或断了手脚,或受了内伤,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却也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整个驿站大堂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兔起鹘落的变故惊呆了。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竟有如此高强的武艺!
凌云缓缓收回手,目光扫过地上呻吟的匪徒,最后落在那个吓得面无人色的锦衣公子身上。
“现在,安全了。”他淡淡地说道。
锦衣公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后的两个未受伤的家丁连忙上前扶住他,看向凌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驿站掌柜也终于从柜台后探出头来,脸上堆满了惊恐与讨好的笑容:“多……多谢这位少侠出手相救!少侠威武!少侠威武!”
凌云没有理会他,而是走到石磊和石老丈身边,轻声道:“我们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他出手教训了这些匪徒,难保他们没有什么同伙或者后台,继续待在这里,只会徒增麻烦。
石老丈和石磊连忙点头。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那锦衣公子终于缓过神来,快步追上几步,对着凌云的背影深深一揖:“多谢恩公救命之恩!敢问恩公高姓大名?日后定当重谢!”
凌云脚步未停,只是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声音平静地传来:
“萍水相逢,不足挂齿。管好自己的财物,也约束好自己的言行,方是乱世安身之道。”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驿站门口的雨幕之中,石老丈和石磊紧随其后。
锦衣公子愣在原地,细细品味着凌云最后那句话,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出身富贵,自小便被人捧着,何曾受过今日这般惊吓,又何曾听过如此直白却又蕴含深意的告诫。
他望着那道消失在雨中的挺拔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而凌云三人,则再次踏上了泥泞的道路。雨水冲刷着世间的污浊,也似乎洗涤着他们一路的风尘。
石磊兴奋地跟在凌云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刚才的惊险场面,对凌云的崇拜又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石老丈则不时回头望一眼那驿站,眼中依旧带着一丝后怕和庆幸。
凌云默默地走在最前面,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但他眼神依旧坚定。这江湖夜雨,人心险恶,他早已有所预料。只是,每一次亲身经历,都让他对这乱世的残酷有更深的体会。
他手中的“镇河圭”,似乎也因为他刚才的侠义之举,而微微发热,传递出一股微弱却清晰的认同感。
这让他更加坚信,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
前方的路,依旧漫长而未知。但他的脚步,却更加沉稳有力。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