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霭徊放弃追她。你究竟想干什么呢?他想说——我一直都想见到你。
憧憬,所以太容易幻想,破坏了人与人之间偶然相遇、擦肩的纯净质地。
商月笺从来不会这样觉得。权泠渊说不喜欢她,她最初也没没想过喜欢他。
时间的回音。
飞机穿过云层。
权泠渊看着窗外高耸的山峰,脑袋仿佛停滞,没有思绪。
商月笺睡着了。昨天她在RCM乐器博物馆碰见权泠渊,交谈中知道他和她同一航班,甚至位置相邻的时候,她喜不自禁,整晚睡不着,时不时看看值机信息,生怕自己记错位置,白高兴一场。确认他确实坐在她身边之后,商月笺却似乎终于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她的头向左侧一个妇人倾斜,碰到那个人的肩膀,妇人好心地支撑,没有推开。商月笺突然惊醒,连忙对妇人说:“抱歉,阿姨,刚才睡糊涂了。”
妇人慈爱地笑笑,她的女儿国外留学归家的时候,在空难中去世,晕车的她终于等到同一位置,独自一人坐上飞机,想要感受女儿曾经的温度,领略女儿眼睛里的视野景象。丈夫被判刑,女儿消失了,她觉得现在这个世界……没有意思。所有人的微笑那么残酷,刺痛她的眼睛和破碎的心脏。每当看到一个女孩,她就抑制不住地哭泣,后来似乎就哭不出来了。女儿还是不回来。
起飞升空的时候,她眩晕得厉害,就想如果还能活着回去那就感谢恩赐。没想到陌生女孩会注意到她晕机,给了她几颗薄荷糖。她明媚的笑容,使得她忘记了自己的难受,脑中是女儿笑呵呵地给她分享班级里搞笑的事情的画面。她突然想如果她不在了,那女儿就真的永远消失了。谁来怀念她?谁给她擦她心爱的钢琴?她希望自己挺过去。
此刻,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上海转站了。她决定休息一天再坐高铁回BJ。那座房子是不是已经荒了?自从女儿出事后,那么明亮温馨的房子变得阴森恐怖。半年后,她再也待不下去,回到了娘家。
已经过去半个多月,是时候回去守着那座房子了,还有一个人在BJ等她。
商月笺不知道妇人的微笑藏着无尽的感谢。她看着她通红的眼眶,不明白阿姨怎么会把眼睛弄成那个样子。女人似乎真的泪水多。
她转头看着权泠渊的侧脸,发现他的耳朵好大,有三个小仓库,听老人说那种耳朵可是很稀有,预示一个人会很富有–她想到粮库。
她问:“你知不知道你耳朵有几个仓库?”
权泠渊收回视线,看着她,疑惑不解。
“3个,不多见。”
碍于周围有别人,他配合地回了一声“嗯”。他不明白她的意思,摸了摸自己的耳廓,有两条横栏。
商月笺见他很沉默,便没有继续解释。
那天她本来计划先去设计博物馆然后去阿尔伯特音乐厅,最后去参观帝国理工学院,她的高中数学老师在那里读完硕士,课堂上时不时提起他的母校,渐渐,她也对这所大学充满好奇。可是走在街上的时候,“RCM Museum of Music”映入眼帘,她决定先去那里看看。她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也没兴趣学习,但对乐器和乐器制造故事很感兴趣。
她在一架特雷门琴面前驻足。这是世界上第一件电子乐器,是前苏联物理学家利夫·特尔门于1919年发明的,无接触控制来发声,有点像施法。有人说它的声音像等待宇宙回音的声波。但2014年在某档音乐综艺节目,她和雨书一起坐在台下听到特雷门琴声音的时候,觉得那是风声,是微风呼啸的声音。
然后听到一个人说:“权泠渊,你怎么要回去了才来找我?不仗义!”
她猛然回头四顾,看到最右侧一把小提琴面前站着权泠渊和另一个男生。男生在捶他,可他只是笑笑说:“帝国理工的高材生忙着做研究大概抽不出空。”
权泠渊笑过吗?商月笺感觉没见过他的笑容。她向他们跑过去。原来他和朋友在一起那么放松安然。
“好久不见,医生。”
权泠渊瞥见过一个背影很像她但刻意没有确认,此时听到这个声音,熟悉的“医生”的时候,他始终没有从小提琴琴弦上抬起头,细细的琴弦崩断会有巨大冲击力,而一日复一日的练习也会磨损手指。
他朋友看商月笺明显是对权泠渊说话,却被晾在一边定定站住的时候,猜测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打圆场说:“你好,美丽的女士!”他伸出手,商月笺感激地握住:“你好!”
“我是龚啾。”
龚玖吗?她介绍了自己。
“名字很不错。月亮信笺的寓意吗?”
“也可以这样说。当时我妈妈怀着我在给朋友写信,突然肚子开始痛,所以就用到了‘笺’这个字。”
“在这儿上学吗?”
“旅游,明天就回去了。”
龚啾有些兴奋,向权泠渊看了一眼,他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目光放空。
“好巧,他也是明天的飞机。你也是济南人吗?”
商月笺看向权泠渊,点头。她以为再遇已经够巧了,没想到还有可能和他坐在同一辆飞机。
“盖特威克机场?11点多起飞?”她忍不住询问。
权泠渊抢着说:“我改签了。”他看向龚啾。
龚啾没看他,对着商月笺说:“对,他本来是下午的飞机,改签到早上11点了。”
商月笺沮丧,他为了躲她而改签飞机。
“他的座位是……”龚啾忘记了,向朋友询问。权泠渊只好回答。
商月笺没有说自己的座位,只是看着权泠渊,她好想听他多说说话。他们上次在医院分别的时候是深秋,现在又是深秋,2029年的深秋,已经过去两年了,雨书的儿子学会了走路、说话,叫她“姨姨”。而他依然那么
“我先去那边了,你们慢慢聊。”他拐弯去了另一个展区。
“不好意思,我朋友脾气太臭,有时都不搭理我。”龚啾看着女孩的视线紧紧跟随权泠渊,有些不忍。他知道朋友因为妈妈去世的阴影不会接纳任何女孩,所以尽管他希望有个女孩可以一直陪伴他,但可以预料到那段路会很艰难,也会很残酷。
“没关系,我先去那边了。”
商月笺走到一架钢琴面前掏出手机看了看自己选的座位,与他相邻。
他的手弹钢琴一定很美。她幻想着他忧郁地坐在琴凳,意识出离,弹出的曲子屏蔽掉了她。
“权泠渊。”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刺痛了她。
他看向她,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你结婚了。”
有一个飞行员不断找他,权泠渊无奈,她怎么会对自己这样冷冰冰的人感兴趣,只好戴上戒指,对方就没再出现。从此后,他就拿戒指作为警戒线。
他犹豫要不要承认,便没说话。他该承认,可他不想骗她。
他结婚了。她还为坐在他身边兴奋地睡不着觉。商月笺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睡觉。到此为止吧。
两年来,她每隔一周都要去那家医院转转,有时会遇见他,但她假装看不见,从他身边经过,然后站定看着他的背影。每当遇见一辆深蓝汽车,她都会分外留意,但从来没看见他。
就是这样,我的目光在你身上留驻。是不是我该一直逗留在你身边,即使你厌烦?
奶奶说的对,我和你没有缘分。
一切巧合都是骗子。
商月笺打开小包找眼罩,她感觉眼泪要滴出来。
权泠渊在她翻出眼罩的时候,看到一滴泪落在她手背,他觉得窒息。
“是玩具戒指。”
商月笺抬头看向他,顾不得眼眶湿润,慢慢才觉得丢脸。
权泠渊想的对,一点点细节对于一个喜欢你的人来说就是极大的讯号,就是曙光。所以他不想和她说话,但人的心真的好奇怪,他总是因为她改变决定。
怀蒲芋整理相册看到了之前拍的流云照片,拍摄时间是2027年11月6日,现在已经是2030年4月30日。
上次是刚开学,以后不会再遇到了吧。和他之间,遥远,犹如小学背着“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眼前只是四行汉字,心却对于诗人的思乡之情浑然不察。
时间绵延,蜿蜒,回环曲折,人会长大,会离开家乡,再回到家乡,而他和她隔着两年时光的深沟,每次隔空相视,都会更强烈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是多么深多么宽的沟壑。彼此倒退,越来越远。
而权泠渊至少回到了原地。
商月笺对妈妈说了自己的心事,孙思漾说既然两年多来对方都没丝毫感觉,那么别等了。她心疼女儿,深知喜欢上一个人从来都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尤其他早就意识到小笺喜欢她却没回应,退避,这证明他不会改变心意。
她坚持要去找他,孙思漾问她:“小笺,你有没有想过,你一直坚持,然后他受不了,就答应和你在一起,然后呢?”
商月笺沉默,在他说他不喜欢她之后,她一直想的是怎么和他在一起,而不再像以前一样常常幻想他们在一起之后的场景。
“小笺,人很容易疲惫,于是休息或者放弃,有些情况下就是厌烦、丢弃。即使他某一刻冲动地答应和你在一起,以后他也许后悔,把一切怪到你身上,拿你撒气,你们的生活会很痛苦。”
他们见面次数那么少,小笺又怎么会了解他的为人。其实她少女时代第三次收到商逸的表白信和花束的时候,就答应了。那时她也只是见过他三次。令她奇怪的是,自从她第一次见到商逸后,她就常常从别的同学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原来他是高中部学生会主席,又是校游泳队队长。以前她从没听到。也许听到了却不在意。
现在她作为妈妈,不由自主担心女儿受伤害,所以慎之又慎。
“妈妈,他不是那种人。”
也许她终究不能闯进他的世界,他会结婚,她也渐渐忘记,进入另一种生活,但她相信他不是那种人。他完全可以用戒指隔绝她,却没有骗她。
“小笺,人的心海底针,虽然他能力出众,可不代表他为人很好,尤其是他这么久都没对你有丝毫好感,难道你要一直等下去,对方也许转眼就遇到喜欢的人结婚了,那时你深陷太多,该怎么办。”
“妈妈,你知道我对所有事情都没有坚持的毅力。我想吃雪糕,你和爸爸去超市买菜的时候记得帮我买。”她岔开话题。
孙思漾嗔怪她不长记性,胃凉,还吃雪糕,商月笺撒娇好几个月才吃一次,不会有问题。她就答应买雪糕。
与权泠渊在机场分别一周后,尽管脑袋里一直回想妈妈说的那些话,商月笺还是又去了医院。她和雨书约定如果一年后权泠渊还是不喜欢她的话,她就——离开。
可是她都没留下过,何来离开?她坐在草坪周围的长椅上,看着天空中翻滚的乌云,天气阴凉,不会晒干心情。
她不知道医院里许多人窃窃私语,同情她爱而不得,她每隔一周出现,他们都记得她了。权医生已经拒绝医院里好多个女生了,所以医院里的人都把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了,而医院之外的人却还是以为自己不一样,结果只能伤心。
一个同事敲了敲权泠渊的门,权泠渊开门请他进去,这位他曾经带教的实习医生已经正式入职这家医院,成为主治医师。他不进去,只说:“权医生,你之前的病人似乎一直在等你。”他觉得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纽带,他不妨管一下闲事,之后就无能为力了。
权泠渊诧异,问他:“谁?在哪里?”怎么不来找他,而且正午也不是上班时间。
“就在楼下。”他没有多说。
“好,我下去看看。”那个人走后,他穿上白大褂,下楼,大厅有很多人,也没见有人上前找他。他本要回去,却向草坪张望,看见商月笺刚伸手想抓住一只黄色蝴蝶,它却立刻飞升。她侧头看着蝴蝶远去,不是想抓住蝴蝶,只是伸开手看它会不会停在自己手掌。但它飞走了。她不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