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耳缺猫与未寄达的情书

犹太会堂的彩窗被雨水泡胀时,林疏月闻到了铁锈味。那不是血,是沈砚之那把柯尔特手枪的枪管,在1940年某个雨夜抵住她太阳穴时散发的金属腥气。此刻她跪在龙华烈士陵园的泥水里,指尖抠出碑缝里的少先队徽章——背面刻着南京鼓楼西街17号,正是程雪哼着《采菱谣》咽气的位置。野猫的爪子踩过她颤抖的手背,耳尖缺口渗出脓血,与记忆里圣约翰大学冬青丛下的那只玳瑁猫如出一辙。

程雪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琴房窗台的青苔。她把孤儿院的登记簿摊在钢琴上,针孔密码在阳光里投下蛛网般的阴影。“林先生,这些数字像不像五线谱?”少女的睫毛忽闪,将日军化学部队的坐标指认成音符编号。林疏月握紧裁衣剪,绸缎上的银茉莉突然绷断一根丝线,线头在空中划出冷冽的弧光——那是沈砚之黑绸伞掠过琴房窗外的轨迹,伞尖雨水在地上拖出蝌蚪状的暗号。

戴仲明的黄包车碾过霞飞路的碎石,车帘缝隙露出半截狙击枪管。林疏月掀开琴盖,借调音的姿势将勃朗宁手枪滑进程雪的乐谱袋。少女的呼吸突然急促,她摸到了枪柄上缠着的银丝线——三天前崩断的茉莉绣线,此刻成了索命的绞绳。“今晚有圣诞弥撒。”沈砚之的怀表链缠住门把手,表盘玻璃裂痕将他的脸割成碎片,“戴仲明在圣餐酒里下了氰化物。”

犹太会堂的地下室堆满《塔木德》残卷。安娜用口红在镜面写下“一切为了孩子”,俄语字母“д”的尾巴拖出血痕。沈砚之拆开圣经封皮,掏出的不是手枪模具,而是半片带弹孔的少先队徽章。“1937年南京,有个女孩用身体挡了这颗子弹。”他摩挲着徽章上的凹痕,锈迹蹭脏程雪刚洗的月白床单,“她教会我俄语的‘自由’,代价是让我永远学不会‘爱’。”

下水道的老鼠啃噬安娜的皮鞋跟,尸臭混着皂角香在暗道里发酵。林疏月将徽章按在掌心,南京的弹孔与孤儿院的针孔在血肉里重叠。沈砚之突然咬破指尖,在《诗篇》第23页写下:“他们虽行过死荫的幽谷……”血珠渗入泛黄的纸页,化作戴仲明秘密电台的频率代码。窗外传来程雪的童谣,裹着高烧孤儿的呓语,像一根生锈的琴弦勒紧所有人的咽喉。

四十年后的梅雨季,林疏月在鼓楼西街17号的瓦砾堆里翻出半本《采菱谣》乐谱。程雪用铅笔在扉页画满茉莉,花蕊里藏着摩尔斯码的“妈妈”。戴红领巾的孩童跑过废墟,将锈蚀的徽章踢进下水道,金属撞击声惊醒了沉睡的野猫。陵园管理员老周扫走祭品时,茉莉花瓣粘在他胶鞋的破洞上,与1941年圣诞夜毒酒泼洒时的残香别无二致。

黑绸伞倒插在程雪墓前,伞骨间夹着半页乐谱。林疏月认出这是当年亲手焚毁的《安魂曲》残章,焦痕边缘爬满霉斑,宛如无数只窥视的眼睛。她将铜纽扣塞回无名碑裂缝时,野猫突然发出婴儿般的啼哭——那枚从戴仲明尸身扯下的衣扣,正卡在沈砚之的怀表链间,表盖内侧的俄文“自由”被血渍泡成了“枷锁”。

教堂钟声惊飞信鸽,爪环上的莫斯科编号掠过犹太会堂的破钟。风撕开云层,光柱正落在霞飞路1182号的门牌上,斑驳的“裁缝”二字如未写完的墓志铭。林疏月用盲杖敲击石板,第七下,裂缝中渗出黑褐色的液体——不知是四十年前未干的血,还是今晨的雨水冲开了地底的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