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隐藏的爱情(之七)

小军听了,记起那晚父亲和舅舅出去后,不见了父亲。母亲和姥爷家断绝来往,独自带着他和肚子里的弟弟艰难度日。因不会种地,地里种下的麦子、玉米每年都收不回种子肥料钱。第二年,弟弟降生,生活更加捉襟见肘。一天三顿粗粮都保证不了,有时挖野菜、刨红薯勉强混饱肚子。

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小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小小年纪就开始想办法减轻母亲的负担。村里有谁家盖新房、办白喜事,小军就跑在帮忙搬砖、跑腿,以在中午、晚上混口饭吃。一次,东邻五叔家盖新房子,小军去搬了一上午的砖。跑回家喝水,回到工地,人影皆空,都去五叔家吃中午饭了。小军也跑向五叔家的老院。五婶站在大门中央拦住小军,“小军,中午饭点了,回家吃饭了。”

小军拍拍身上的砖灰和土,五婶视而不见,一直堵着大门,五叔家的二女儿小云看不下去了。拿了两个白面馍走出来,递给小军。小军接过白面馍跑回了家,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抓起两个馒头,走进五叔家,专门找到五婶,“他五婶,孩子小,不懂事,不干活想吃白食,那可不行。两个馒头还给你,别耽误你们家盖房子!”母亲丢下两个馒头在一帮干活的人注视下走出了五叔家的大门。碰到小云,母亲冲小云笑笑,说了声:“小云,好孩子。谢谢!”

农村人一般不会说谢谢,小云被小军母亲正式的礼仪弄懵了。长大以后,才明白了小军母亲对她的感激之情。

是啊,一个懂得感激、感恩的社会才正常,才能激励每一个人去做好事,去帮助别人。

走投无路的小军母亲打起了做生意的主意。乡里提倡种棉花,带动当地棉纱厂、纺布、染布的兴起,人们倒卖坯布赚差价,从棉纱厂倒出坯布,倒手卖给染布厂,吃差价。

小军母亲咬牙向娘家借了十万块钱,跟着别人倒卖坯布。遇到市场落潮,十万块钱的坯布积压手里。卖给她布的商家见她孤儿寡母可怜,打5折回收了。倒买倒卖一次净亏五万。

她只好重操旧业,走上牌场靠牌技。农闲时节,村里人都打麻将消耗时间,外面回来的人的加入,输赢筹码越来越大,到了上千元。小军母亲当年在窑场练就的技艺现在有了大用场。小军母亲手一沾麻将,推上三把,108张牌基本记下。四家一坐,小军母亲对其他三家的牌形、多余的牌、需要的牌,最后糊得牌,都能预测个90%以上。对自己缺的牌是在其他玩家,还是在桌面上,他能根据情况,将自己的牌打乱重新排兵布阵。

这一套技术让小军母亲在牌场上无往而不利,但她越高,想来找她一试身手的不服气的越多,麻将屋都很欢迎她,五、六个麻将屋设有专座,她是生意兴隆的保障。靠打麻将小军母亲还清了欠债,保障了一家的生活和小朋的用药,还向发家致富的阶段迈进。

小军的母亲赢久了,认知老子天下第一了,不服来战!一个冬天,村长老婆在村委会开了一个麻将屋,把小军母亲当神仙供着,爱好此道的都来捧场,每天流水上万,远近闻名。小军的母亲坐在热炕上,喝着村长老婆泡得上好的红茶,听着外面的搓麻将的声音,心中平静,脸沉似水,不起一点波澜,颇有大家风范。

出名的小军母亲对挑战者施行了闯关制,并且筹码不低于十万块。否则不给你挑战的机会。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大队部的院里飘起雪花,天色也暗了下来,又是英雄寂寞的一天啊。

她正准备走而行,门帘被一只清瘦的手掀开,走进个少年。一身半旧的靛蓝道袍,眉目清朗如远山,身后斜背着一柄拂尘,拂尘丝竟似笼着一层薄薄的、流动的银光。少年自称清风,来自龙虎山。小军母亲嗤笑一声,只当是哪里跑来的小疯子,斜睨着他:“孩子,你爹娘给的零花钱够输几把?”少年不恼,只将拂尘轻轻搁在桌角:“贫道奉师命下山,寻一物。三局牌,赌一个‘悟’字。”

第一局,小军娘照例祭出她赖以成名的记牌术。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各家牌面,心中飞快盘算着各家牌势走向,一切尽在掌握。她甚至能猜到清风下一张会摸什么。果然,少年出牌生涩,摸牌迟疑,她嘴角勾起笃定的弧度,轻轻推倒面前“清一色”的牌,“胡了”。她懒洋洋地收钱,如同摘取树上熟透的果子。

第二局风云陡变。清风忽然阖上双眼,不再看牌,十指只在牌面上一触即分。摸牌、看牌、打牌,动作流畅得近乎诡异。小军妈心中警铃大作,她的算盘珠子开始噼啪乱响。明明该听张的牌,少年却随手打出一张生张;分明是无用的牌,却偏偏留在手中。金凤精心构建的牌势沙堡,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暗流无声无息地侵蚀、瓦解。她开始迟疑,指尖微微发颤,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少年依旧闭目,一张“五筒”轻轻放在牌河中央。她看着自己手中刚刚摸到、本该是绝张的“五筒”,又死死盯着牌河里那张一模一样的牌,如同白日撞鬼,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牌局结束,少年推倒牌面——竟是天胡!小军娘指尖冰凉,先前笃定的城池,无声地塌陷了半边。

第三局,她如坐针毡。少年的盲打之法行云流水,每一张牌都像随意抛出的石子,却恰恰打在她精密布局的关节要害上。她的记牌术完全失效,如同在浓雾弥漫的深山里转圈,每一步都踏空。那盲打少年摸牌、打牌,仿佛不是凭眼,而是循着某种天地间无形的韵律。她的指尖开始发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精心构筑的牌势堡垒,被少年随手抛出的“石子”一次次精准击中,发出无声的裂响。她赖以成名的算路,在少年浑然天成的“无心”面前,竟显得如此局促笨拙。最后一刻,少年再次闭目摸牌,指尖在牌面只一触,便毫不犹豫地将那张牌拍在牌河中央——竟是一张“白板”。小军娘浑身一震,死死盯着自己手中那张孤零零、唯一能胡牌的“白板”,再看牌河里那张一模一样的牌,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霹雳击中,整个人僵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牌局结束,少年推倒牌面——又是天胡!三局皆墨。

喧嚷的牌室陡然死寂。她呆坐在椅中,指尖还残留着最后那张“白板”冰冷的触感。她猛地抬起头,视线扫过桌上那堆小山般、沾染着无数人汗水与叹息的钞票,又掠过一张张或震惊、或茫然、或幸灾乐祸的看客的脸。王麻子布满褶皱的愁苦面庞、李寡妇常年洗刷皲裂的粗糙手指、隔壁老张头输钱后佝偻的背影……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旋转起来。那些钱,曾是她睥睨牌桌、傲视群雄的勋章,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般烫着她的眼。

她猛地推开椅子起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大步走到墙角那个旧木柜前,哗啦一声拉开抽屉,将里面所有成捆的、散乱的钞票尽数抱出,重重地砸回牌桌上。钞票小山簌簌滑落几叠。她喘着粗气,目光灼灼,对闻声赶来的村长老婆道:“嫂子,劳烦你……替我把这些钱,挨家挨户,还给那些输给我的乡亲们。”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众人哗然。村长老婆张大了嘴,仿佛不认识眼前这女人了。小军娘不理睬那些炸开的议论,她只俯下身,用微微发颤的手,从散落的钱堆里极其精准地数出两小叠,不多不少,刚刚够她两个儿子念完中学、吃饱穿暖的份量。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两叠钱塞进贴身的衣兜,动作轻柔得如同藏起两片易碎的羽毛。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腰,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目光投向门口,那叫清风的道童不知何时已静静立在那里,拂尘搭在臂弯,眼神澄澈,仿佛一直在等她。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抬步向门口走去。经过少年身边时,她脚步未停,只低低说了一句:“走罢。”声音平静无波。

清风颔首,默默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身影很快融入门外初起的、薄纱般的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