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隐藏的爱情(之九)

小军的母亲要回转龙虎山,临行前他交待小娅:“农村受各种非传统观念的冲击,变得不是我们原来熟悉的模样。小娅,你要坚持走出去,去过更好的生活。一些村民行为的癫狂,我用赤玉盘让他们恢复感念纯真的美好,但也暂时走出误区。长远还要靠自己,靠社会的努力。”

留下一段小娅似懂未懂的话,小军的母亲飘然而去。小军的灵魂还想问:为什么变成男儿身?小娅好像听到了,“小军,你妈得道成仙了,以男儿身造化社会,惩恶扬善。我也要走了,带上小朋去城里治病。这也是你妈安排的。”

小军想起前几天收到厂里寄来的一封信,王超写寄给小娅。主要是向小娅表示感谢小军。原来,王超私下联系记者当第三方协调厂子和小军姑父双方达成协议的事,被人举报了。厂子开始调查王超处理小军事件的整个过程,想找到王超从中捞取好处的证据。

王超见事情应对完成,避免了对厂子造成的不良影响和内部生产的波动。厂子卸磨杀驴,事后就调查他,但有些事确实无法摆上桌面。但厂里管理层不理会王超的解释,拿不出书面证明就说他有问题,须处分,要开除。

正在王超每天被要求写过程、出证据的苦恼气愤中,厂里接到著名音乐人小刀的一封信,小刀在信中开门见山,

“尊敬的厂领导某某经理:

我受朋友小军(工号:身份证号)委托,向贵厂证明,你公司行政部门王超先生在处理小军一事的过程,始终坚持人道主义,在维护公司利益的前提下,充分考量小军家属的情绪,尽量满足家属的合理要求。最后,在王超的努力下,事情圆满解决。

以上证明!

另,小军特别交待,若贵厂不相信,小军将亲自来厂说明。

小刀/小军

厂长接到这封信后,吓得差点尿了。他赶紧亲自找来王超,当面赔礼道歉,并说明他也很无奈,都是上边的老板在斗法,我们遭殃。王超和厂长自此成了好哥们,王超屡获晋升和涨薪。

王超非常感谢小军,写信给小军家里,问有什么他可以提供帮助。小军灵魂认为小娅自己在农村生活不易,地里的农活干不了,不如去城里找机会。小娅与小军心有灵犀,决定请王超帮忙介绍进厂工作,她带上小朋一起进城。

住进厂子北边的农村,独门独院,让小娅有了家的感觉。她安顿了小朋,小朋睡了一段时间的赤玉盘,血糖指标竟恢复了正常。只是长时间的卧床,身体虚弱,但已经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了。小军看到弟弟一天天好起来。他也高兴,对母亲把他和弟弟丢在家里的怨恨消失了。小娅按照小军母亲的吩咐,将赤玉盘又埋回了原地。

进了小军工作过的工厂生产线,三个月转正,小娅渐渐适应了流水线的工作节奏。一天,小娅站在轰鸣的流水线旁,把冰冷的零件卡进塑胶槽位,动作快得像机器,也沉默得像机器。组长老王踱过来,眯眼看了看小娅手下不断流走的成品,说:“小娅,手脚麻利,是这个!”

这赞许成了无形的引信。中间工休,小娅端着杯子去接水,女工们扎堆的角落顿时鸦雀无声。张丽,那个烫着焦黄卷发、总爱把工服袖子挽到胳膊肘的女人,声音不高不低,刚好钻进小娅耳朵:“啧,再快有什么用?命硬克夫,晦气都沾流水线上了,老王也不怕带衰整个组?”她斜眼瞥着我,嘴角撇得像一把生锈的弯钩。水龙头流出的热水突然变得滚烫,灼痛了小娅的指尖。她低头,死死盯住缸子里晃动的浑浊水面,仿佛能穿透它,看见小军最后仰面躺在水泥地上、慢慢合起的双眼。

夜里回到那间出租屋,小朋已经准备了简单的晚饭,但小娅没有味口,让小朋自己吃,就进东屋。租金低廉的单间,墙壁薄得像纸。隔壁夫妻的争吵、远处机器的低吼,和梦里小军坠落时那沉闷的撞击声混在一起,夜夜将小娅惊醒。她蜷在冰冷的铁架床上,窗外没有星光,只有厂区高墙上那排刺眼的白炽灯,像几只永不阖上的、冰冷的眼睛。

流言像霉菌一样在潮湿闷热的车间里疯狂滋长。她们说小军是被小娅逼死的,说小娅八字凶煞,靠近了都要倒霉。起初是无声的排挤——工具“恰巧”被拿光,凳子“不知被谁”踢倒。接着,张丽带着几个女工,把联名签字的纸拍在车间课长老陈的办公桌上,纸页哗啦作响,像一片声讨的刀片。“陈课长,跟这种克死男人的扫把星一个组,我们怕!晦气沾上了,手抖干坏产品算谁的?命没了又算谁的?”张丽的声音又尖又利,穿透机器的噪音,直直扎过来。小娅僵在工位上,手里捏着的零件棱角深深硌进掌心,那点微弱的痛楚却奇异地压下了喉咙口的腥甜。老陈课长皱着眉,扫了一眼那份签满歪扭名字的“诉状”,又看看小娅,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小娅,”他把小娅叫进办公室,门一关,隔绝了外面嘈杂的窥探,“你看这事儿闹的……她们反应很大啊。”他搓着手指,桌上那杯浓茶早已没了热气。窗外,巨大的冷却塔喷吐着白色的废气,无声无息地融入铅灰色的天空。“厂里照顾你,是念着小军,背后有王超在使劲……可这生产任务重,人心不稳,影响效率啊。”他顿了顿,像在权衡措辞的分量,“要不……你先去清洁组那边帮帮忙?过渡一下?”

清洁组。那意味着离开熟悉的工位,离开可以计件算薪的生产线,去打扫厕所、清理油污的地沟,拿着最低的工资。小娅低着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脆弱的皮肤里,

“课长,”小娅抬起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哪儿也不去。我男人……是在厂里没的,可我的活儿,没给厂里丢过人。”老陈看着我眼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微弱火星,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回到产线,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油脂。张丽她们的目光像带着倒钩的刺,刮过小娅的皮肤。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流水线的节奏里,零件、卡槽、咔嗒、咔嗒……手臂机械地挥动,汗水沿着鬓角流下,滴落在飞速移动的传送带上,瞬间被吞噬。沉默,是小娅仅存的盔甲。

转机来得猝不及防,带着刺鼻的焦糊味。车间深处那台负责关键部件冲压的老旧液压机突然发出一声怪异的、仿佛垂死野兽般的呜咽,随即彻底沉寂。整条产线像被抽掉了脊骨,瞬间瘫痪。刺耳的警报声划破空气,所有人惊慌失措。老王组长急得满头大汗,围着那台沉默的钢铁巨兽打转,徒劳地拍打着控制面板。“老李!老李呢?这玩意儿就他摸得透!”有人喊着。老李是厂里少数懂这古董机器脾气的老师傅,偏偏今天请了病假。

时间一分一秒在死寂和机器的余温中煎熬。老陈的脸黑得像锅底,对着电话咆哮。张丽她们聚在一起,焦急地窃窃私语,不时投来烦躁的目光,那目光里除了惯常的排斥,第一次掺杂了更现实的恐慌——完不成任务,大家的奖金都得泡汤。小娅远远站着,目光却紧紧锁在那台瘫痪的机器上。小军还在时,给她写的信中,总是吹嘘他常被叫去临时顶岗维护这台机器的事迹。总是骄傲的写道“今天又让那老家伙多喘了几口气”。他那些零碎的、自言自语的维修絮叨,那些关于“压力阀容易堵”、“某个感应器位置刁钻”的抱怨,此刻竟异常清晰地在小娅死寂的脑海里回响起来,带着小军特有的、无奈又宠溺的语气。

一个念头如同微弱但执拗的火苗,在绝望的冻土上猛地蹿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小娅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机油和焦糊味的空气灼烧着肺叶,猛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墙。无视了张丽那惊愕又嫌恶的眼神,她径直走到老王组长和老陈课长面前。

“王组长,陈课长,”小娅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警报的余音,“让我……试试看。”

“你?!”张丽尖利的声音立刻刺了出来,“搞坏了你赔得起吗?晦气东西还想碰机器?滚开!”

老王和老陈也满脸难以置信的怀疑。汗水浸透了小娅的后背,黏腻冰冷。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用尽力气稳住声音:“小军……以前常弄这台机器。我看过……很多次。压力阀……可能堵了,还有……最里面那个感应器,位置很偏……”她断断续续地复述着那些深埋的记忆碎片,每一个词都像在刀尖上行走。老陈盯着小娅,眼神锐利得像要把她看穿。老王则皱着眉,看看瘫痪的机器,又看看小娅,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终于,老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像是孤注一掷地吼了一句:“死马当活马医!小娅,上!小心点!”

小娅强迫自己冷静,凭着小军信申那些絮叨的记忆坐标,在冰冷的钢铁内脏中摸索。手指小心地探向深处那个刁钻的位置——小军总抱怨它被一根横梁挡着,要侧身反手才能摸到。指尖触到一个微小的凸起,沾满了厚厚的油泥。就是它!小娅屏住呼吸,用工具小心地清理、拨动……时间仿佛凝固,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在耳边轰鸣。

突然,身下的钢铁巨兽内部传来一声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咔哒”轻响。紧接着,低沉的液压泵启动声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缓缓响起,由弱渐强,最终稳定下来!控制面板上,几个顽固熄灭的指示灯,如同被唤醒的眼睛,一个接一个,重新闪烁起绿色的光芒!

小娅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机器底下爬出来,脸上蹭满了黑乎乎的油污,手套也磨破了口子。老王第一个冲过来,大声夸奖:“好家伙!真成了!小娅,真有你的!”他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那是看到救星的表情。老陈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明显垮了下来,看向我的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沉甸甸的审视和无奈,只剩下一种如释重负的惊奇。

整个车间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喧哗和欢呼。机器重新运转的轰鸣声成了最动听的乐章。张丽她们站在人群边缘,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现实击中的尴尬,像调色盘被打翻,混杂在一起。她们避开小娅的目光,相互拉扯着,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各自的工位。

小娅站在原地,心中有喜有悲,喃喃自语,“小军,你看到了吗?是你在天上帮我渡过难关!”

张丽她们躲闪的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着改变。那目光里的冰层裂开了缝隙,透出底下复杂难言的惊愕与一丝被现实击中的狼狈。“晦气”?或许吧。这地方本就不祥。但此刻,小娅的手指上沾着救活这条生产线的油污,第一次,她在生产线站稳了脚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螺丝孔位,拧紧。然后,继续运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