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察到异常。独孤楼冷笑道:“看来你是想去探明真相。”于谦也咧嘴道:“前辈岂无此意?”两人会心而笑,朝那镖队追踪而去。
只见镖局队伍行至一座府邸门前。那宅邸朱漆的大门,每扇门面缀有九枚铜钉,昭示宅邸主人显赫的身份。门前两侧各矗立一尊石狮,不知出自哪位巧匠雕琢,形态逼真,既显得华贵又透着威严。门前伫立两名身着黛绿劲装的护卫,执持长棍。门上高悬一方鎏金牌匾,上书镌刻“西居别院”四个大字。
见镖队行来,其中一名护卫喝问道:“何处人马?”领队的郑三跃下马背,上前抱拳施礼道:“在下鸿远镖局郑三。”那护卫眉梢一扬,诧异道:“鸿远镖局?”另一名护卫拱手道:“劳烦诸位稍待,容在下去禀告管事。”步入府内,片刻后复返,身后随行着一位中年管家。
那管家行至郑三跟前,问道:“敢问可是鸿远镖局?”郑三答道:“正是。”管事冷哼一声,道:“这趟镖期原定十五日,缘何延误一日?”郑三神色窘迫,道:“途中遭遇变故,故而迟延。幸得镖货安然无恙,还望管事宽宥。”管家见郑三礼数周全,胸中火气消退三分,道:“随我去后院。王成,唤几个下人去后门支应。”唤作王成的护卫应诺,径自往院内去了。
不远处的丛林后方,于谦同独孤楼两人观望,于谦见这宅院修筑得极为恢弘,又见大门上竟装饰九枚门钉,知晓此为皇室规制,疑问道:“此处莫非是陛下的行宫?”独孤楼道:“当今天子勤勉英武,岂会在此等所在营建宅院逸乐?”于谦颔首应道:“确实。可若非陛下,任谁营建此宅皆属僭越之举。”独孤楼道:“或为陛下赐予某位重臣也未可知。”于谦道:“我等潜入探明虚实。”
二人放轻步伐来到大门一侧,趁着护卫不备,一个翻身上了院墙,随即几个腾挪跃入院后的花园中,潜藏在假山之后藏匿踪迹。
但见庭院里的池畔伫立着两人。左侧一人魁梧雄壮,仪表堂堂,神色间自带威严,通身气度不凡。右侧一人年约四旬,穿着素白长衫作文人装束,面容略显苍白疲惫。
于谦悄然端详左侧那人,辨清那人相貌,悄声惊道:“那是汉王朱高煦!”独孤楼也凝目望去,不解道:“汉王怎会在此?”于谦道:“汉王封地本在青州,怎会现身济南?”思及宅院建制规格竟属天子仪制,朱高煦不过藩王之身,营建这般宅院实属逾制,等同谋逆,心底极为愤懑。独孤楼细观右侧白面文士,道:“此人似曾相识,偏生记不起身份。”
只听朱高煦喟叹一声,道:“先生,如今太子稳坐东宫,朝堂诸事皆由太子决断,老爷子竟放任不理,岂非对太子极为倚重?如此说来,本王哪有机会?”白面文士道:“殿下不必忧虑,据在下推测,陛下寿数将尽,缓则十载,急则数秋。待得陛下驾崩,王爷调集青州兵马,何愁皇位不得?”朱高煦道:“可太子素来深谋远虑,岂能对本王毫无戒心?”白面文士问道:“殿下可是忧虑身边有太子眼线?”朱高煦颔首道:“正是。”白面文士道:“殿下若存疑,在下有一策可为殿下解忧。”便附至朱高煦耳畔耳语。朱高煦哈哈大笑,道:“先生好计策!”
白面文士道:“殿下只需采用在下之计,五日之内定能查清细作身份。”朱高煦颔首道:“论战场厮杀,本王自认不逊于老爷子,即便是太子本王也不放在眼中。然而谈及谋略心机,本王确实不及太子。这些年若非先生为本王筹谋献策,本王恐怕早已身处云南边陲之地,度过余生了。”白面文士拱手应道:“能辅佐殿下,实属毕生荣幸,定当竭尽所能。”朱高煦含笑点头,满面春风,轻拍白面文士的肩头道:“昔日老爷子得道衍大师辅佐成就大业。如今本王得遇先生,何愁大业不成!”
于谦在暗处将二人对谈听得真真切切,心想:“早前朝中有人弹劾汉王拥兵自重,太子却竭力为汉王开脱。如今看来,太子确是软弱寡断!唉,皇太孙所言分毫不差,汉王野心未泯,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白面文士道:“殿下若要成就霸业,还需得一人相助。若得此人,远胜东宫门下三杨。”朱高煦闻言,神色惊异,问道:“先生所说乃是何人?”白面文士道:“于谦,于廷益!”朱高煦眉梢微扬,道:“竟会是他?先生,本王往昔曾在京师见过那于谦,不过是个及冠几年的青年,较之大侄子年岁相仿。此人这般年轻,又有何能耐可令先生这般器重?”白面文士道:“在下粗通相人之术,那于谦非同凡俗。”朱高煦不解道:“如何非同凡俗?”
白面文士道:“在下观察,那于谦不惧权贵,一心只为黎民苍生,是个堪当大用之人。况且在下已托人探听,那于谦自幼熟读典籍,且又是武当派尚云真人的嫡传弟子,武艺高强。如此年轻却才武兼备,岂非殿下日后的得力助手?”朱高煦道:“可即便此人才武双全,又如何及得上三杨?”白面文士道:“杨士奇深谋远略,有宰辅之能。可其人多思寡断,处世圆融,不可专任。杨荣虽通晓兵书韬略,但实战用兵毫无阅历,实属纸上谈兵之辈,不可专信。杨溥虽有才干,却过于谨慎,看似沉稳实则怯懦,不可专依。此三人同心协力,尚可成事。可若分开任用,各存弊端。”
于谦听那白面文士把三杨的利弊说的如此清晰,不由得心中暗惊,心想:“此人究竟是谁,竟然把人看的如此通透?但不知此人如何看我?”心下愈发好奇。
朱高煦道:“不愧是先生,那三杨深受太子器重,在先生口中却这般不值一提。但不知于谦此人,先生如何评价?”白面文士道:“于谦其人,文武双全,虽难称面面俱到,倒也远胜常人。若以此人理政,文可托付中枢要务,武可委以决策大权。况且此人不惧豪强,纵然逢迎谄媚之辈,也断不会结党营私。此人心性,实属忠直之臣典范。这等人才,若能辅佐殿下,来日便是殿下最强臂助。”
独孤楼听闻,暗觉可笑,悄声说:“没想到你在那人口中这般关键。”于谦冷哼一声,心想:“此人有这等见识,断非等闲之辈。如此良才,不辅佐太子,反而依附汉王,究竟所图为何?莫非,此人当真精通观人之术,窥得汉王具帝王之相?”
朱高煦听罢沉默半晌,道:“依先生所言,那于谦不惧权贵,纵使本王有心与其结交,又当如何得其臂助?”白面文士长叹一声,道:“此事确实棘手,在下一时也无良策。”朱高煦道:“此事尚需先生劳神。若得此人辅佐,他日本王君临天下,定当予先生重酬。”白面文士浅笑道:“在下所求不过施展平生所学,非图荣华富贵。惟愿辅佐殿下承继大统,在下便得偿所愿。”朱高煦莞尔道:“前日闻老爷子欲五度出征漠北,本王思量奏请随征,不知如何?”白面文士道:“不可。”朱高煦惑道:“为何?”白面文士道:“殿下莫非忘了白莲教?”
白面文士道:“自我大明开国以来,白莲教屡屡生事,尤其在山东地界最为频繁。在下推测,白莲教之所以能在山东屡屡起事,皆因其总坛设在山东。陛下当年将殿下封地从云南迁封青州,看似不得已之策,实则欲借殿下统兵之能镇守山东,镇压白莲教。”朱高煦道:“正是,本王料想老爷子正是这般用意。可即便如此,本王怎就不能请战?”白面文士道:“陛下虽圣明神武,可终究是起兵夺位,此等瑕疵乃是陛下毕生之憾。故而,陛下必忧百年之后,后世子孙会否重蹈同室操戈。殿下若此时请缨,颇有争功之态。陛下觉察,岂能对殿下安心?若要巩固太子之位,唯有削去殿下兵权。届时,殿下凭何与太子抗衡?”
朱高煦冷哼一声,道:“纵使老爷子褫夺本王兵权,青州仍有两万备倭兵,尚可为本王驱策。”白面文士道:“调度备倭兵之权在陛下,非殿下所能左右。他日殿下兵权遭削,再欲调动备倭兵便是师出无名,反授人以谋逆把柄。届时殿下纵怀凌云之志,也难成气候。”朱高煦思忖片刻,深觉白面文士所言颇有道理,道:“先生所言极是,倒是本王唐突了。”
早先那管家走了上前,屈身道:“殿下,那批货物已送达。”朱高煦道:“甚好,妥善安置,切莫走漏风声。”管事应声颔首,支支吾吾。朱高煦瞥见此状,问道:“莫非出了差池?”管家道:“据押镖的郑三禀报,镖队途中遭逢匪徒。货品虽未受损,却折损了一名镖头。”朱高煦眉峰微扬,问道:“何方势力所为?”管家答道:“尚未查清来历。”白面文士道:“此事非同小可,倘若走漏消息,必招陛下猜忌。殿下,依在下愚见,这批押镖之人断不可留。”朱高煦面色一沉,道:“给押镖的人准备一桌丰盛酒席,待其饱食后送他们归西。”管家奉命而去。
于谦悄声道:“好一个心狠手辣的汉王。”独孤楼道:“你想施以援手,怕是不容易。”于谦道:“可也不能坐视不理。”
此刻一阵破风之声响起,随之有人自院墙外纵身而至,朗声长笑数声,道:“寻觅你多时,未料竟藏身此处,受死!”随即尘沙飞扬,来者凌空降于池心,独足伫立莲荷之上。
朱高煦挥掌相迎,辨清对方面目后显出疑色,道:“不知阁下何人?”于谦举目细观,见来人同自己年岁相近,身着利落短打,显是怀有精湛武艺。那人冷笑道:“索命阎罗!”言毕纵身跃起,凌空连发数掌。朱高煦见其招式刚猛,当即凝神接战,翻掌相迎。两人在半空缠斗,朱高煦掌法雄浑,每招皆挟风雷之势。那青年身法灵动,觉察掌劲逊色,格挡数击后疾退丈余,忽又旋身扬腕,一束寒光直取朱高煦印堂。
朱高煦侧身躲避,只见那束寒光朝白面文士而去,赶忙左脚踏右脚旋身赶上,不等那束寒光击中白面文士,已被朱高煦牢牢抓住。定睛一瞧,竟是一把精致的飞刀。朱高煦沉下脸色道:“好俊的暗器手法,还真是个能人。”言罢抬手将飞刀甩射回去。青年飞起一腿,将飞刀击飞开去。飞刀直直射向于谦所在,“镪”的一声钉入假山石中,深深嵌入岩体,仅余末梢外露。
于谦心下一惊,又见那青年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心想:“此人是谁?”
那青年飘落于凉亭之上,倏地张开双臂,左掌在身前挥动两记拳路,随即足尖一点腾空跃起,凌空之际右掌骤然劈出。一股刚猛劲气自其掌心迸发,直袭对面朱高煦面门。朱高煦见此情形,失声叫道:“白莲尊者神功,你是白莲教妖人!”急转掌势相迎。两人掌劲相触,霎时内力相拼。青年渐觉额角沁汗,心知力有不逮,当即收回掌劲,飞身扑上。朱高煦挥拳迎击,二人战作一团,攻守往来,一时不分胜负。
于谦凝神端详,只见那青年施展武学与佛门功法极为相近,却暗藏道家武学精妙所在,不禁暗自纳罕。旁侧独孤楼言道:“此人所使乃是白莲教武功。观其路数,当属白莲教秘传绝学,应是教中核心人物。”于谦问道:“此人招式怎会存我道家痕迹?”独孤楼解释道:“白莲教虽属佛门旁支,却融汇了道家精妙,已然别树一帜。”于谦颔首,举目望去,恰见那青年反手劈出一掌,被朱高煦侧身避过。青年冷哼一声,倏然自襟内取出符纸,捏碎了含于口中,唇齿间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