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铜!”胡铁沉声喝道:“你且随周主簿同去,护人,请医!若遇阻拦,格杀勿论!”
“是!”胡铜抱拳领命,默默地站到了周德庸身后。
周德庸见此情形,忙向陈琢和胡铁匆匆一礼,随后便带着胡铜朝城东方向疾步而去。
“景行的伤势要紧,胡铁兄弟,劳烦你和剩下的兄弟护住景行,我们即刻返回县衙二堂。卢东家的账房和衙内书吏想必也快到了。”
“大人放心!”胡铁应道,随后朝剩下的最后一名护卫——胡木使了个眼色。
胡木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只见其一手穿过白景行的腋下,另一手托住他的膝弯,沉腰发力,动作干脆利落,如同军中搬运辎重一般,瞬间便将白景行稳稳地架了起来。
“白兄弟,得罪了!”胡木低声道。
白景行闷哼一声,肋下伤口被牵动,剧痛袭来,豆大的冷汗瞬间浸湿鬓角,但好在白景行自幼是个练家子,此般场景面前说什么也不能输了面子去,只见其半响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走!”
“那便——起!”胡木双臂猛地一发力,稳稳将白景行送上马背。
“嘶~”白景行伤口被剧烈牵动,痛哼出声。
“景行撑住,回县衙就有大夫!”陈琢担心白景行半路会昏死过去,立刻翻身上马,扶住白景行肩膀。
胡铁和胡木二人见此情形,也忙迅速上马护卫左右。
苏州,流云阁,天香暖阁。
“爹~你瞅我这脚比之三娘又如何呐?”那娇媚入骨的嗓音腻得能滴出蜜来。一只雪白玉足从轻纱下探出,脚踝金铃叮当,轻轻蹭着颜严的云锦袍角。
说话的正是流云阁的头牌姑娘——玉奴。
“比你三娘?”颜严斜倚在白虎皮榻上,眼皮微抬,白净面皮上掠过一丝玩味,“还差了些许功夫。”
“差了些许?”玉奴非但不恼,反而素手芊芊一伸,将榻边自己那双绣鞋勾过,尔后又往绣鞋之中轻点了几口阁中佳酿,“即是这般,那女儿便多练些功夫~”雪足上金铃轻响,足尖若有似无地点着颜严膝头。
“话虽如此,可却也不尽然。”颜严接过玉奴手中鞋杯道,“比脚你比不过你三娘,但你这身的皮肉骨头可要比你家三娘那金身菩萨来得知情识趣多了。”
“哦?爹这话从何说起?”玉奴明显被颜严一句话勾起了兴趣,谁人不知这颜严三房乃是朝廷亲自敕封的昭烈广源妙法娘子,平日里众人皆是觉其宝相庄严,凛然不可犯。
而如今颜严竟拿她这风月场中的头牌,与那庙宇之上的金身菩萨般相比,还说出这般话来,怎能不让她心头又惊又痒?
“从何说起啊...”只见那颜严忽地将那鞋杯凑到鼻尖,深深一嗅,仿佛要攫取其中最馥郁的精华。
玉奴见状,心头那点惊疑被一股混合着得意与挑逗的热流取代,她足尖愈发大胆,金铃细碎,几乎要挑开颜严的袍襟,“爹~女儿这酒可还算入得了口?”
颜严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目光从鞋杯缓缓移回玉奴脸上。那双原本带着慵懒玩味的眸子,此刻却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幽潭,透着一股阴恻恻的气息。
玉奴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悸,足尖的动作下意识地缓了半分。
“爹?”玉奴轻声唤道。
“唤我作甚?接着动啊!”颜严拖长了调子,眼神死死盯住玉奴。
玉奴脸上的媚笑彻底僵住,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她从未见过颜严如此模样。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竟隐隐泛起一层诡异的、非金非赤的暗芒!
“嗬...”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从颜严喉咙深处挤出。
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颜严白净的面皮骤然扭曲,暗青色的鳞片瞬息覆上了他的脖颈和脸颊,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与土腥的妖气轰然炸开,瞬间冲散了暖阁里所有的旖旎甜香,只剩下令人作呕的腥臊味道。
“啊!有——”玉奴那声惊骇欲绝的尖叫只来得及冲出半声,便戛然而止!
一只覆盖着粗硬黑毛、末端是森然利爪的巨掌,快如闪电般攫住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那力道之大,让她连一丝声音都无法再发出,雪白的颈项瞬间浮现青紫的指印。
那张曾经俊逸、此刻却已扭曲成青面獠牙、口角涎水横流的巨大妖口,带着一股腥风,猛地张开!
“知情识趣...便是这般滋味最妙...”那非人的巨口中,竟还勉强挤出了颜严的腔调。
“噗嗤!”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闷响!那妖口猛地合拢,瞬间切断了所有挣扎和呜咽。
“唔,好食!”它微微晃动着狰狞的头颅,似乎在回味那瞬间爆裂开来的血肉甘美。暖阁内,只剩下令人作呕的咀嚼吞咽声,以及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片刻后那妖躯开始收缩、变形,覆盖的鳞片和黑毛如同潮水般褪去。
很快,一个穿着撕裂锦袍、面色依旧白净的身影重新出现。颜严随手抹去嘴角残留的一丝血迹,动作优雅地理了理凌乱的衣襟,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盛宴从未发生。
他俯身,用两根手指嫌弃地捻起地上那只沾满血污的金铃铛,看了一眼,随手扔出窗外。
“来人,更衣!”颜严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暖阁外死寂片刻,随即门被无声推开。两个身着青衣、低眉顺目的仆人捧着崭新的锦袍和铜盆热水,躬身而入。他们对满室狼藉、浓烈刺鼻的血腥气视若无睹,甚至对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红白之物也没有丝毫动容,仿佛那只是打翻的胭脂水粉。
他们熟练地侍奉颜严脱下那件染血的、撕裂的锦袍,用温热的湿巾仔细擦拭他身上每一处可能沾染污秽的皮肤。颜严闭着眼,任由仆人摆布。
“咚咚咚!”门扉外不合时宜地传来了敲门声。
“大人!”门外传来管事强压着惊惶的声音,“董...董公事回来了,在暖阁外求见。”
颜严擦拭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闭着的眼睑下,似乎有暗芒流转。他缓缓睁开眼,那双刚刚还残留着非人暴虐的眸子,此刻已恢复成深不见底的幽潭模样。
“让他进来。”颜严缓缓说道。
暖阁的门再次被推开。
一股浓烈的尘土、汗臭、血腥混合的污浊气息猛地灌入,瞬间冲淡了室内的血腥味。管事侧身让开,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影几乎是滚了进来。
只见其鼻梁明显塌陷,乌青的眼眶高高肿起,几乎将眼睛挤成两条缝,嘴角开裂,整张脸仿若发胀的馒头,带着一种凄厉的紫红色。他脚步踉跄虚浮,全靠两个同样面无人色、浑身挂彩的缇骑死死架着才勉强没有瘫倒。
“噗通!”董嗣昌挣脱搀扶,重重扑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死死抵着地砖,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大人!大人!卑职无能...卑职该死!但求大人为卑职做主啊!”
颜严抬眼扫了扫董嗣昌,淡淡道:“做主?你现下这般的死狗模样,要本官为你做哪门子的主?”
“是胡绩!北疆的那个胡绩!”董嗣昌见颜严话语里好似并无责怪的意思,忙像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将昆山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讲与了颜严听。
“哦?胡绩?”颜严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缓缓端起旁边小几上一杯新沏的香茗,凑到鼻尖,微微闻了一闻,“他不在北疆喝风吃沙,反跑到我两浙道来撒野了?”
“千真万确,就是他!”董嗣昌挣扎着往前爬了半步,“他带了平安船行的卢堪,还有八个杀气腾腾的护卫!那卢堪背后站着的就是他,胡绩亲口说的,他要保陈琢查案!
还...还说什么,谁动盐课,就是动他的军饷,他就要剁了谁的爪子!嚣张跋扈,无法无天!大人,您可要上奏朝廷,参他一本!治他个擅离职守、干预地方、殴辱命官之罪啊!”
“卢堪?他不是肃亲王的人么?”颜严轻轻吹拂着茶汤表面的浮沫,“肃亲王怎么又和胡绩这厮搅合到一起了?这...不合常理啊。”
“这...这就非是卑职所能知晓的了。”董嗣昌感受到空气中无形的压力,声音中忙又带上了几分哭腔,“大人有所不知,那胡绩简直就是条疯狗,卑职依大人您教我说的那般前去依法办案,可他...他却直接动手!金丹巅峰的修为啊!大人,卑职...卑职实在是挡不住啊!”
“挡不住?”颜严终于放下了茶盏,瓷器与木几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却让董嗣昌浑身猛地一哆嗦。“所以你就这么被他像一条死狗一样打回来了?还让他把陈琢安安稳稳地护住了?甚至...还让他当众放了话,要查盐课?”
颜严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腊月寒风刮过空旷的荒原。暖阁内残留的那点暖意瞬间消失殆尽,一股比刚才血腥气更令人窒息的阴冷弥漫开来。董嗣昌只觉得头皮发炸,仿佛被一条剧毒的阴蛇盯上,连骨髓都在发寒。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董嗣昌以头抢地,敲在头上咚咚作响,“实在是那胡绩太过凶悍,他...他还说...还说杀了卑职,传到官家耳朵里也不过是按律肃贪!卑职...卑职不敢赌啊!”
“不敢赌?”颜严阴恻恻地笑了,“那你就敢赌我不杀你?”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董嗣昌面前。
崭新的锦袍下摆,轻轻扫过董嗣昌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脸颊。
董嗣昌抖如筛糠,连呼吸都屏住了。
颜严俯视着他,如同俯视一只肮脏的蝼蚁,“董嗣昌,你给我听着。”
“是...是!大人!”董嗣昌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第一,胡绩打你,是你无能!你顶着刑狱司公事的衔,带着几十个缇骑,连一个初入筑基的小知县都拿不下,还被人当众打成猪头,丢尽了我的脸!更是丢尽了朝廷的脸!打得好!”
董嗣昌面若死灰,连辩解都不敢。
“第二,他们不是想要查么?”颜严的声音陡然变得轻飘飘的,“那你刑狱司就放手让他们查!查的越深,越起劲越好。”
董嗣昌愕然抬头,“大人?这...这是为何啊?”
“为何?”颜严缓缓转过身去朗声道:“世人皆知撑着大宋半边天的吕相站在我们这边,可殊不知这大宋的天也依然站在我们这边!他们既然想查,那就让他们查去,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敢不敢把这天给捅破了去!”
“至于你这个废物...”颜严微微侧了侧头,“给我滚回你的刑狱司去,把你这张烂脸给本官收拾干净喽,这段时间给我夹起尾巴做人,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再踏出府衙一步!更不许再去找陈琢的麻烦!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卑职定当谨遵上令,一步也不迈出府衙半步。”董嗣昌如蒙大赦,虽然被斥责得狗血淋头,但至少命保住了!他忙不迭地叩头。
“滚吧,看着都污了我的眼。”颜严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一只苍蝇。
那两个一直如同木雕般的仆人立刻上前,动作依旧无声无息,将瘫软的董嗣昌架了起来,拖出了暖阁。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肃亲王...你也想来我两浙道分一杯羹吗?”颜严喃喃自语道:“可惜这大宋的天塌不下来,两浙道依旧会是我颜严的天下,你想要成真龙?还差着远呢!”
昆山县衙,二堂内。
“大人!”卢堪带着两名精干的账房先生快步走入二堂,“船行近三年所有与丰泰商行、八真庙相关的漕运单、过税凭证、货物清单副本,能调集的都在这里了!还请查验。”
“查验就不必了。”陈琢摆了摆手,“卢东家辛苦,还烦请你携二位先生即可比对库里南上交的账册与船行之间的漕运记录,尤其是盐引货物对应的实际运量、损耗记录!再与县衙户房这边的盐课征收账册对碰,我倒要看看昆山素日里的损耗都损耗在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