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茶影沪光

茶山因为落日被印上了红色,林夕站在这祖祖辈辈用汗水浇灌土地上进行着今天的采茶工作。最后一篓茶叶压弯林夕的脊梁时,邮差的铃铛声从远处传来。她直起腰的瞬间,赶紧抹去脸上的汗水,手擦了擦衣服,接过邮差送来的录取通知书。沾着露水的录取通知书在指间沙沙作响,像片从天上飘落的金叶子,象征着她十八年的努力想要走出大山的心。

“沪城大学”四个大字在夕阳下闪耀着。茶树的根系在她身后无声蔓延,她激动的同时又想到了父母,母亲体弱多病生下她一个孩子就不能再生了,她怕自己去上学后母亲以及家里的茶山只靠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那些深扎在红壤里的茶树总让她害怕——它们的根会缠住采茶女的脚踝,仿佛永远想把林夕困在这茶山。

林夕背着竹篓沿着山路,数着第三十七道石阶拐进晒茶场。父亲正用篾刀劈开陈年竹筒,暗红茶渍顺着刀口流出。母亲蹲在铁锅前翻炒新茶,她的手因为常年炒茶布满老茧,看到这个画面她不知道怎么和父母说她想去上大学。

“爹......”林夕将录取通知书拿出来,锅铲与铁锅的摩擦声戛然而止。父亲看到“沪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先是激动,可又变得无奈,他看着家里堆满茶的屋子说:“爹支持你去,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去大学学知识。苏家的小女儿苏玥,你小时候常常和她一起玩,听说她也在沪城,遇到事情了你多请教请教别人,互相有个照应。”

林夕盯着父亲开裂的指甲缝,那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茶垢。锅灶腾起的烟雾里,母亲正把银镯子塞进帆布包夹层,那是外婆传下来的陪嫁,内侧刻着茶花图腾。

暮色漫过山脊时,林夕在古茶树洞窟里摸到父亲藏的木盒。黄杨木纹里渗着茶油香,盒盖雕着有些笨拙的麻雀——是用裁茶饼剩下的边角料刻的。月光漏过树冠在盒面游走,恍惚间她看见父亲深夜弓背雕木的剪影,篾刀在木纹里刻出的叹息比茶山更沉。

山脚下绿皮火车鸣笛撕开了夜幕,震慑着林家人的内心。林夕把通知书展平夹进《茶树栽培学》,书页间晒干的普洱春芽扑簌簌掉落。母亲常说带点家乡的茶叶就不会想家了。

晨雾未散时,盘山公路上行驶的是第一辆早班车。林夕攥着木盒回头看,采茶工们早早地就来到茶山劳作,父亲立在晒茶架后的身影随着绿皮火车的前进已经看不清了。母亲追着车跑了半里路,叮嘱着林夕在学校要好好学习。茶树枝桠划开车窗投下的阴影,像极了林夕要去大城市的紧张与无措。

林夕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站在沪城大学新生报到处前。九月的阳光依然炽烈,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周围都是拖着行李箱的新生,他们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同学,你是哪个系的?”负责接待的学姐问道。

“我......我是茶学系的。”林夕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回答。

学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茶学系在那边,我带你去吧。”

林夕跟着学姐走在校园的小路上,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普通话。她努力挺直腰板,却总觉得自己的口音像一根刺,扎在喉咙里。

到了宿舍,林夕看到其他三个室友已经到了。她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看到林夕进来,声音戛然而止。

“你好,我叫苏雨晴。”一个穿着时尚的女生率先开口,“这是李梦和赵晓雯。”

林夕拘谨地打了个招呼,“我叫林夕。”

她话音刚落,苏雨晴就皱起了眉头,“你的口音......好特别啊。”

林夕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李梦和赵晓雯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林夕更加无地自容。

“我...我是从茶山来的。”林夕小声说道,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茶山?”苏雨晴挑了挑眉,“那是什么地方?”

“在......在西南。”林夕的声音越来越小。

“哦,原来是山里来的。”苏雨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难怪口音这么重。”

林夕感觉心里堵得慌,她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床铺,听着室友们继续讨论着最新的时尚潮流和明星八卦。尽管大家待在一个宿舍,林夕觉得她们之间仿佛有着很远的距离。

第二天,林夕站在教室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上专业课,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同学。她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小心翼翼地拿出笔记本。

教授走进教室,用沪城方言开始讲课。林夕愣住了,她完全听不懂教授在说什么。周围的同学似乎都很适应,时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林夕。”老师念道。

“到。”林夕站起来,声音有些发抖。

教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有人甚至笑出了声。林夕感觉自己的脸烧得通红,她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你来回答一下我刚刚的问题。”

林夕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对不起,教授......我听不太懂沪城话......”

教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有人甚至笑出了声。教授皱了皱眉,“你是外地来的?”

“是的......”林夕低下头,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那你要尽快适应了。”教授说道。

下课后,林夕独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听到身后传来几个女生的议论声。

“那个林夕连沪城话都听不懂,怎么上课啊?”

“是啊,听说她是山里来的,难怪......”

林夕加快了脚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想起母亲送她上车时的叮嘱:“小夕,到了城里要好好读书,别给咱山里人丢脸。”

她抹了抹眼泪,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学好沪城话,不能让父母失望。

晚上,林夕躺在床上,听着室友们讨论着最新的时尚潮流和明星八卦。她发现自己完全插不上话,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听着。

林夕站在柜台前,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她想起昨天给家里打电话时,父亲疲惫的声音:“小夕你在学校还能适应吗,你不在家我和你妈突然不适应了。生活费你别担心,爸会想办法的。”

她知道,父亲所谓的“想办法”,无非就是多采些茶叶,多接些零工。想到这里,林夕更加坚定了要找到兼职的决心。

“你就是来应聘的?”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夕抬起头,看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他手里拿着一份简历,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

“是的,店长。”林夕努力挺直腰板,“我叫林夕,是沪城大学的学生。”

店长翻看着她的简历,“茶学系的?倒是挺对口。不过我们这里工作强度很大,你能适应吗?”

“我能吃苦。”林夕急切地说,“我在家经常帮父母采茶,从早忙到晚都没问题。”

“那你以前做过类似的兼职吗。”

林夕的眼神暗了暗,摇了摇头说“我才刚来,还没做过不过我肯定能马上学会。”

店长点点头,“那好,你先试用一周。时薪15块,包一顿饭。明天早上八点来报到,记得穿深色裤子和白衬衫。”

林夕激动地连连点头,“谢谢店长!我一定好好干!”

应聘成功后,她非常开心但想到明天还要上课就赶紧回了学校。

宿舍里,苏雨晴和李梦正在热烈讨论着周末的购物计划,赵晓雯则对着镜子试穿新买的名牌连衣裙。林夕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手里捧着一本《茶树栽培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你们看这件怎么样?“赵晓雯转了个圈,裙摆飞扬,“我男朋友送的,说是限量款呢。”

“真好看!”苏雨晴赞叹道,“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是啊,”李梦附和道,“比某些人强多了,整天就知道打工,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林夕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她知道李梦在暗指自己。她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书本,但那些专业术语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怎么也进不了脑子。

“对了。”苏雨晴突然说道,“明天第一节是王教授的课,听说他很严格的。”

“是啊。”赵晓雯皱起眉头,“我男朋友说他去年挂了好几个人呢。”

林夕心里一紧,她想起今天在教室里的尴尬场面。她悄悄翻开课程表,发现明天第一节课正是王教授的《茶树生理学》。

室友们继续讨论着周末的计划,林夕却已经听不进去了。她轻轻合上书本,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拿起书包准备去图书馆。

“这么晚了还出去啊?”李梦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

“嗯。”林夕小声回答,“我去图书馆预习一下明天的课。”

“真是用功啊,”苏雨晴笑道,“不过有些人再怎么努力,也只是给我们有钱人打工。”林夕没有回答,她快步走出宿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在这些城里同学眼里,自己永远是个“乡下来的”。

图书馆里很安静,林夕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她翻开《茶树生理学》,开始认真阅读。书上的内容很艰深,但她强迫自己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茶树的光合作用主要发生在叶片......”林夕轻声念着,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记住知识点。她想起在家时,父亲常常在茶山上给她讲解茶树的知识。那些朴实的话语,比书本上的专业术语更容易理解。

不知不觉间,图书馆的灯暗了下来。林夕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她收拾好书本,轻手轻脚地走出图书馆。

夜晚的校园很安静,只有路灯在寒风中摇曳。林夕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快步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小夕,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

回到宿舍,室友们已经睡了。林夕蹑手蹑脚地爬上床,轻轻拉开床头的小灯。她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开始整理今天预习的内容。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笔记本上,林夕突然想起家里的茶山。这个时候,父母应该还在忙着准备明天的采茶工作吧。她摸了摸枕边的黄杨木盒,那是父亲亲手为她雕刻的。

“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林夕在心里暗暗发誓,“不能辜负父母的期望。”

她翻开笔记本,开始认真写下明天上课可能遇到的问题。虽然听不懂沪城话,但她可以提前预习,把不懂的地方都记下来。

夜深了,宿舍里只剩下林夕床头的一点微光。她专注地写着,仿佛这样就能忘记所有的烦恼和孤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书本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第二天一早,林夕就来到了奶茶店。她换上准备好的白衬衫和黑裤子,站在镜子前仔细整理着衣领。镜子里的女孩看起来有些紧张,但眼神中透着坚定。

“来,我教你操作收银机。”昨天的女生走过来,“我叫小雨,是这里的领班。”

林夕跟着小雨学习收银机的操作,记下各种饮品的配方。她发现,虽然奶茶和她熟悉的茶有很大不同,但基本原理是相通的。

很快,她就能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订单了。

然而,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

“一杯黑糖珍珠奶茶,少糖,去冰。”

一个穿着时髦的女生站在柜台前。

林夕手忙脚乱地在收银机上操作,却怎么也找不到对应的选项。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在键盘上慌乱地按着。

“你到底会不会啊?”

女生不耐烦地敲了敲柜台,“乡下来的就是不行,连个收银机都不会用。”

林夕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来帮你吧。”

林夕抬起头,看到苏玥站在柜台后面。她穿着奶茶店的制服,妆容精致,完全看不出是那个在茶山上采茶的女孩。

“苏玥......”林夕刚要开口,就看到苏玥朝她使了个眼色。

新来的同事不太熟悉操作,我来帮您点单。苏玥熟练地在收银机上操作着,声音甜美,“黑糖珍珠奶茶少糖去冰,请问还需要别的吗?”

女生翻了个白眼,“就这些吧,快点。”

等女生走远,林夕才小声问道:“苏玥,你怎么在这里?”

苏玥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林夕,在这里不要叫我苏玥。我叫Jessica,是土生土长的沪城人。”

林夕愣住了,“可是......”

“没有可是。”苏玥打断她的话,“在这里,我们都是沪城人。记住,不要说方言,不要提茶山的事。”

林夕感觉心里堵得慌,她看着苏玥精致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变得如此陌生。

晚上下班后,林夕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十二月的寒风刺骨,她裹紧了单薄的外套。路过一家奢侈品店时,她看到橱窗里摆着一只精致的银镯子,和母亲给她的那只很像,但标价却是她一年的生活费。

回到宿舍,林夕看到室友们正在讨论周末的聚会。

“我们去新开的那家网红餐厅吧,”苏雨晴兴奋地说,“听说那里的甜点特别好吃。”

“好啊。”李梦附和道,“我正好想买那家店的新款包包。”

林夕默默地整理着书本,心里盘算着这个月的开销。奶茶店的工资还没发,她连吃饭都要精打细算,更别说去什么网红餐厅了。

“林夕,你要一起去吗?”赵晓雯问道。

林夕摇摇头,“我......我周末要打工。”

苏雨晴撇了撇嘴,“又是打工啊,你整天就知道打工,都不跟我们出去玩。”

林夕没有说话,她知道苏雨晴不会理解。对她来说,一顿网红餐厅的饭钱,可能是父母一个月的药费。

时间过得很快,林夕已经在沪城大学待了三年,这三年她除了学习就是兼职,即使和舍友每天住在一起也没说过几句话,直到后来偶然有一天通过校企合作去实习,用实习赚的钱搬了出去。

林夕正在公司核对季度报表,手机突然震个不停。点开微信,表妹发来十几条语音,“姐!姨晕在茶园了!嘴里吐的全是血沫子......”最后一条语音带着哭腔。背景音里混着救护车的鸣笛。放下手机,林夕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离开了公司她蹲在路边,任由寒风刮过脸颊。远处传来跨年倒计时的声音,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却照不亮她此刻的绝望。

林夕奔跑着回到租的房子,自从她的策划方案成功后就一个人搬了出来,一路上跌跌撞撞,回想她刚来沪城的欣喜。

林夕的高跟鞋鞋在沪城的人行道上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是踩碎了满地的星光。她记得三年前刚到这里时,连呼吸都带着雀跃的震——地铁站的玻璃穹顶把阳光折射成七彩瀑布,自动扶梯像条永不停歇的传送带,将无数梦想送往高处。

可现在,她的心绪好像散开了,发梢沾着办公室的冷气。苏玥那句“山里红”还在耳边回响,混合着车厘子滚落收银台的脆响。林夕低头看着起球的袖口,那里还留在栽培课上沾染的味道。

三年前的清晨,林夕拖着父亲手编的竹篾箱站在校门口。晨雾中的教学楼像座水晶宫,她数着玻璃幕墙上的反光,每一片都映着家乡的茶山。迎新志愿者递来的冰镇奶茶让她打了个激灵,甜腻的滋味在舌尖炸开,与记忆中的茶汤迥然不同。

“同学,你的箱子好特别!”室友惊叹着抚摸竹篾纹路。林夕骄傲地展示父亲的手艺,却没注意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悯。遇到苏玥的当晚,她将母亲塞的银镯锁进抽屉,换上苏玥送的粉底液——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肤色也能被化学制品重新定义。

栽培课上,林夕的茧在乳胶手套里摩擦出声。教授皱眉:“操作规范要求裸手消毒。”她看着城市同学们光洁的手指,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掌纹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茶渍。苏玥在实验台另一端涂着护手霜,香精味盖过了栽培室的气息。

奶茶店的夜班让林夕的虎口旧伤复发,听到同事说最近进口车厘子很贵时,她想起家乡的野果——那些被父亲称为“茶山精灵”的红色果实,永远卖不出20元一颗的高价。冰柜的冷气爬上她的小腿,母亲发来的语音里混着山风:“夕夕,新茶下来了......”

林夕的呼吸在胸腔里燃烧,像是要把沪城的雾霾都烧成清明雨后的茶香。她的帆布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泥点像极了晒茶场上的茶渣。小区楼在视线尽头摇晃,像株被山风摧折的古茶树。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她好像听见银镯在抽屉里发出的声音。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画出茶树年轮的纹路。林夕摸出母亲塞的茶饼,包装纸上的茶渍已经干涸,却依然能嗅到头春的芬芳。

林夕连忙订了高铁票回家,高铁上,手机弹出医院缴费单:胃镜、增强CT、病理活检......每个字都像篾刀刻在心上。

病房里,母亲瘦成一把柴,手背上爬满青紫色的针眼。看见林夕,慌忙把染血的纸巾塞到枕头下:“你咋回来了?不是说这周要见啥投资人......”

“妈你别动!”林夕按响呼叫铃,护士端着药盘进来:“家属去补交费,卡里只剩二十三块八了。”

缴费窗口排着长队,前面的大爷捏着皱巴巴的农合本。林夕突然想起上月帮村里申请的“茶农大病互助金”,抖着手翻手机——审批状态还卡在“资料待补全”。

林夕突然想到母亲给自己的银镯子,当铺柜台后,老师傅掂了掂银镯:“刻花磨损严重,最多三千。”林夕盯着镯子内侧的茶花纹,想起母亲说过这是外婆的嫁妆。

“能不能再加点?这是纯手工......”林夕没办法只能答应,突然她想到苏玥,苏玥每天直播应该有好多钱,她知道直播带货佣金很高。林夕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都被苏玥挂断,她看了看时间安慰自己也许苏玥现在在直播。林夕没有办法迅速跑回村子。林夕攥着欠条蹲在村口石磨旁,二十多张皱巴巴的纸片硌得手心发烫。王婶塞钱时还带着茶渍的五百块,李叔从孙子的学费里抠出的三千,福伯把棺材本都拿出来的两万……

“夕丫头,按老规矩得算利息。”村会计的算盘珠子啪啪响,“月利一分五,中不?”

母亲在里屋咳得惊天动地,林夕咬破嘴唇在欠条上按手印。鲜红的指印晕开了钢笔字,把“借款期限三年”染得深红。

化疗科走廊飘着古怪的茶香——林夕把乡亲们送的茶饼碾成粉,装进丝袜挂满病房。“医生说茶多酚能缓解放疗反应。”她搅着黑糊糊的药膳粥,勺柄刻着“云雾村合作社”的字样。这三年,林夕利用寒暑假利用在实习学到的金融知识帮助村子。

母亲盯着吊瓶突然落泪:“这瓶药钱,够收三百斤秋茶了。”深夜陪床时,林夕翻出手机相册:去年清明采茶视频里,母亲的吆喝声还亮得像山泉。她偷偷截下音频,设置成合作社的收款提示音。

合同签在合作社特制的茶纸上,条款里藏着小心思:采购金额的3%自动转入茶农医保账户。盖章时印泥不够,她蘸着茶汁按手印。

立冬那天,复查报告显示肿瘤缩小。母亲把输液架改装成晒茶架,非要下地采头茬冬芽。林夕跟在后头捡漏网的茶青,听见她在前头哼小调。山风卷着药香和茶香,熏得人眼睛发酸。林夕摸出手机关掉闹钟—原本今天该在陆家嘴签订的融资协议。

林夕在沪城待了五年,这五年她在苏玥的带动下学会了化妆,3泵控油妆前乳封印着茶山湿气,遮瑕膏填平她在茶山劳作留下的毛孔沟壑,定妆喷雾将她的微笑凝固成“沪城标准微笑”由于专业成绩优异,林夕成功进入一家出口茶叶的公司实习并最终留了下来。陆家嘴写字楼37层的玻璃幕墙将阳光折射成利刃,林夕的工牌照片还残留着美颜相机的柔光。她每天提前两小时到岗,在卫生间完成精密的面具铸造。

记得四年前沪城的那个冬日,当结束兼职后苏玥把Dior粉底液重重地拍在林夕桌上时,窗外正飘着这座城市的第一场雪。“山里红得用象牙白。”苏玥冷冷地说道,粉底液的味道轻易地盖过了林夕包里盐渍茶花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当时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的虎口上有一块烫伤疤。那块疤在平时很少被人注意到,却在此时随着苏玥用美妆蛋重重地按压粉底液而逐渐地被遮盖。遮瑕膏落在疤上,那原本有些突兀的烫伤疤就在这层层的粉底遮盖下,慢慢地变成了一种奇怪的灰色。苏玥一边按压一边像是在传授某种秘籍般地说道:“遮瑕要像采茶,一层层碾过去。”她的眼神中透着一种说不清的挑衅。

其实林夕曾经羡慕过苏玥在时尚和社交方面的游刃有余,那些流行的化妆品,高端的粉底液,苏玥总是信手拈来。可是,后来她发现苏玥变了,变得势利虚荣,看她的眼深甚至和她的那些舍友、同学越来越像。苏玥可以为了直播间里的“大哥”连自己的家乡都可以抛弃。

镜子里的林夕,思绪开始飘得越来越远。她回忆起曾经两人一起漫步在云雾村茶山的小道,谈着各自对未来的梦想。那时候,她们的笑容都是那么纯真无邪,仿佛像那春日里盛开的花朵,没有一丝杂质。

她想或许,在这个繁华的沪城,在这个物质和世俗观念无尽冲击的现代社会里,很多人都像苏玥一样。在各种外在事物的诱惑和比较下,忘记了内心深处最珍贵的东西,那份淳朴的友谊、那份真实的自我。

刚到工位,带教Maxine就扔来了并购案文件,美甲上的碎钻划破扉页:“把云南茶企的财报筛三遍,找收购漏洞。”林夕还没忙完,Maxine又踩着Jimmy Choo飘过:“总部要听茶树种植报告,你做PPT。”她知道Maxine在有意地压榨新人,因为周围人还只能端茶倒水时她已经开始创意策划了。

林夕的电脑屏幕亮起第5个小时。Excel表格里,云南云岭茶业这些年财报数据正在她指尖重组。下午三点,林夕发现函数公式突然报错——运输费用增长率与产量波动的相关性系数出现异常负值。

“找到了。”她抿了口冷掉的滇红,茶多酚刺激着疲惫的神经。这五年,岭茶业的运输成本每年都涨了好多。可奇怪的是,这期间毛茶的产量没怎么变。要知道在茶行业里,物流成本占比最多本就让人不可思议

第二天早上开晨会的时候,项目经理把尽职调查报告里的收购建议给大家展示出来。林夕拿出了自己连夜做的PPT,说:“这五年年运输成本一下涨了好多,可是看对应季度的GPS记录,运输的距离反倒比以前少几十公里。”这一说,会议室一下子安静得很。总监用钢笔在桌子上敲了三下,问:“那你得出什么结论了?”林夕回答:“我觉得得查一查是不是有特殊的关联交易。”说完,她就打开了工商信息查询系统,一查发现,云岭茶业的实际控制人竟然是公司财务总监的表弟。果不其然,过了两个星期,专门的审计报告就证实了,这五年中间他们靠虚构运输里程进行贪污。

泛达资本要进行恶意收购云岭茶业的这天,林夕的茶台上放着三套不同窑口产的紫砂壶。她从国家知识产权局数据库里查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云岭茶业本来有7项古法工艺的专利,但是因为有38天没交年费,这些专利都失效了。

林夕想:得让这些技术恢复起来。三天之后,央视的《传承》栏目组就到茶山来了。国家级的非遗传承人李阿婆开窑炒茶的直播迅速在各大平台走红。林夕就决定要做个“工艺复苏计划”。

到了并购谈判那天,林夕拿出了专门定制的茶饼,对泛达的总裁说:“扫一下这里面嵌着的芯片就能看到每片茶叶是怎么炒的。”泛达总裁听了之后,脸都变绿了,只能答应了并购方案。

并购案结束后,林夕不想再做创意策划了,选择去做茶叶分析师。她成为正式分析师后的第一个项目,就是自己家乡一个茶企的辅导。在怒江峡谷下暴雨的时候,她跟着茶农一起去,把那些很重要的数据都记下来。然后用这些数据做了一个茶叶气候估值的模型,把像天气这种不可控制的自然因素变成了风险溢价的参数,使传统种茶工艺与现代技术完美融合。

林夕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手机屏幕在晨雾里泛着微光。她刚教会李大伯用新下载的“茶农宝”App,老人家粗糙的食指小心戳着屏幕:“这个天气预报能看后山茶园不?”

“能,您看这儿。”林夕放大卫星地图,赭红色的土壤上浮着淡蓝的云层标记,“今天湿度大,采茶得赶在十点前。”

村委会墙上也贴着林夕专门创建的微信群的二维码,群名直白得很—“云雾村茶事通”。林夕把市价行情设置成自动播报,每天清早六点,村头大喇叭和微信群同时响起:

“今日特级鲜叶收购价:每公斤79元!”

王婶攥着智能手机冲进晒茶场,屏幕还粘着茶渍:“老李头!你家那两筐金芽能多卖三毛!”

林夕翻出熬夜做的PPT,投影在茶场白墙上。画面里跳出张柱状图,李大伯突然站起来:“这绿柱子是咱家去年收入?”

“对,红柱子是缴完社保剩的。”林夕切换下一页,“今年和县里谈妥了,茶农养老保险按鲜叶交易量折算,每卖十斤自动存八毛进个人账户。”

茶场里响起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七十岁的会计福伯坚持要用老伙计验算。

村里的卫生所新添了自助报销医保机器,能刷脸查医保。林夕扶着王婶站到摄像头前,嘀的一声:“王秀兰,本月医保余额162元,建议:类风湿患者可申领古树茶灸贴补贴。”

药房最显眼的位置,摆的不再是止疼片,而是林夕注册的“云雾茶疗包”。牛皮纸包上印着二维码,扫进去能看见李大伯在茶园采药的视频。

“这膏药贴着发热哩!”王婶撩起裤腿,膏药上印着茶树叶脉的纹路,“比镇卫生院开的管用!”

镇上农商银行多了个特殊窗口,柜员小赵举着喇叭喊:“办了茶青卡的优先啊!”

林夕设计的翠绿色卡片,正面印着茶山,背面藏着芯片。茶农每卖一次鲜叶,卡里自动存进三份钱:一份进储蓄,一份转养老保险,还有一份变成“茶农互助金”。

“昨儿老张摔了腿,互助金给垫了住院费。”村支书嘬着林夕带回的速溶咖啡——这是她用茶农卡积分兑的,“就是这洋玩意儿苦津津的,不如咱茶沫子香。”

晚上林夕坐在老屋门槛上,笔记本搁在膝盖。母亲递来搪瓷缸,自家炒的青茶在月光下舒展。

“今天福伯问我,社保钱能不能取出来买炒茶锅。”她啜了口热茶,“我说这是留着养老的,他直嘟囔“锅子不买茶都炒不香,要养老做甚’。”

母亲笑着往缸里添热水,银镯碰着杯沿叮当作响。山风掠过晒茶架,带着新上市的龙井在电商平台秒空的余温。

林夕望着月亮和母亲说要回沪城了,沪城的工作还没结束。母亲放下手中的茶缸,走进屋子拿着两包茶叶说:“带两包去沪城,等累了就泡点。”

等到了沪城,林夕走出写字楼时,陆家嘴的霓虹正在玻璃幕墙上流淌。她抱着刚获准实施的方案,文件边缘还沾着普洱茶渍——那是总监在方案过审时失手打翻的庆功茶。她突然想去看看黄浦江,想感受夜晚江风吹拂她脸的感觉。

“这不是山里红吗?”苏玥的声音像把淬毒的银勺。她斜倚在保时捷车门上,新款爱马仕丝巾缠着脖颈,却遮不住锁骨处刚做的光子嫩肤红印。

林夕嗅到空气里的苦橙香,那是苏玥最近代言的轻奢香水。“听说你搞定了泛达的案子?”苏玥的镶钻手机壳反射着冷光,“总监夸你的时候,我正和他们在KTV签直播合约呢。”保时捷中控屏突然亮起,显示着苏玥未关闭的直播间后台数据:在线人数可以精确到个位数造假,连弹幕都是预设的AI脚本。林夕瞥见自己的素颜照被P在“寒门逆袭”的营销文案上,点赞数刚好停在66666这个完美数字。

“你知道现在什么最值钱?苏玥的指尖划过林夕怀里的文件,“不是这些破数据,是人设。”她突然扯开丝巾,露出颈侧新鲜的文身。

江风裹挟着黄浦江的潮气,把苏玥的羊毛卷发吹成乱麻。林夕的银镯忽然发烫,她看见苏玥倒映在车窗上的影子在褪色:亚麻色发根窜出大片乌黑,粉底下的晒斑如茶虫苏醒,GUCCI西装变成粗布衫。

“我上个月见到李阿婆了。”林夕轻声说,“她问我那个会唱采茶调的玥丫头去哪了。”

一辆洒水车驶过,保时捷的定制车衣溅满泥点。苏玥钻进驾驶座时,安全带扣卡住的竟是半块发霉茶饼——来自她们大一那年互赠的家乡味道。引擎轰鸣声盖过了她最后一句话,但林夕读懂了唇形:

“回不去了。”

母亲发来视频通话,镜头扫过晒茶场——新一代茶农正用微信扫描茶青质量,系统提示音是她录制的方言版《采摘须知》。无人机的航拍画面里,她的影子既投射在黄浦江面,也烙印在茶山红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