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贵州客民与地方社会变迁
- 袁轶峰
- 3446字
- 2025-06-24 19:43:43
一、清人笔下的贵州
在文人、士大夫眼里,贵州是一个蛮荒之地,贵州的族群也被贴上“盗贼”“剽悍”“野蛮”“愚昧”等标签,在民族的称呼上加上“犭”字旁。从明代开始,这种印象就存在着,“男女跣足,以背负重,善畜牧贸易,病不服药,性尚刚勇,出入佩刀,俭陋质朴,勤于耕稼”[28]。贵州在明代才被纳入中央王朝的十三个行省行列中,是最晚的一个省,开发也比其他地方都晚。早期的《贵州图经新志》在讲到贵州风俗时写道“山谷间诸夷杂处、俗尚各异”,并对这句话作了非常详尽地解释:
旧志:曰罗罗,即古乌蛮,亦有文字,类蒙古书,其人深目、长身、黑面、白齿,挽髻、短褐、徒跣、戴笠、荷毡珥,刷牙,金环纳臂,佩长刀箭镞,左臂佩一方皮,腰束韦索。性好洁,数人共饭,一盘中植一匕,复置杯水于旁,少长共匕而食,探匕于水,抄饭一哺许,搏之,盘令圆净,始加之匕上,跃以入口,盖不欲污匕妨他人食也。食已,必漱口刷齿,故齿常皓然。坐皆席地,器用如俎豆,犷黠,喜斗狠。然甚重信,人不敢示以妄。曰宋家者,其始亦中州裔,久居边徼,而衣冠俗尚少同华人,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其于亲长,亦知孝友。曰蔡家,与宋家杂处,风俗亦少相类,故二氏为世婚。曰仲家,皆楼居,好衣青衣,男子戴汉人冠帽,妇女以青布一方裹头,肩细折青裙,多至二十余幅,腹下系五彩挑绣方幅,如绶,仍以青衣袭之。其语言嗢咿,居丧食鱼虾而禁鸟兽之肉,婚嫁则男女聚饮,歌唱相悦者,然后论姿色妍媸,索牛马多寡为聘礼,疾病不服药,惟祭鬼而已,卜用茅或铜钱鸡骨,通汉人文字,以十一月为岁首。曰龙家,绾髻白布束之,妇人亦绾髻,皆以白布为衣,亦用汉人文字,以七月七日祭先祖,甚敬。曰曾竹龙家,其俗与龙家同,但妇人以布作冠,形如马镫,加于髻上,以金木或骨角为长簪焉。曰红仡佬,男子旧不着冠,今渐作汉人之服饰,语言侏离,妇人以毛布染红作裙,无辟积谓之梅裙。曰花仡佬,俗同红仡佬,但裙用五色,故云花仡佬。曰东苗,男椎髻,着短衣,色尚浅蓝,首以织花布条束发。妇着花裳无袖,惟遮覆前后而已,裙亦浅蓝色,细折仅蔽其膝。其俗婚娶,男女相聚,歌舞名为跳月,情意相悦者为婚,初不较其财,逮至一年,方遣人责之,虽死亦不置。曰西苗者,俗同东苗。曰紫江苗者,性犷恶好杀,饮食粗秽,余俗与东西苗同。[29]
该文共对罗罗、宋家、蔡家、仲家、龙家、仡佬、西苗、东苗等族群进行了详细描写。尤其对他们在衣食住行、语言、性格、习俗、思想观念等进行了细致描述,并进行了适当的对比。事实上,贵州族群不仅仅只有上述几种,关于“苗”的种类,多至五六十种,但在明人笔下,贵州诸苗都是未开化的,比较愚昧的。比如文中提到他们的语言时用了“侏离”一词,旨在形容少数民族地方方言、语言文字怪异,难以理解。“苗蛮之地”的形象自此成了贵州的重要标签。
明代对贵州形象的认识一直延续至清代。清前期,“苗蛮”标签被固化,康熙年间游击张得功评价红苗“狡悍,罔遵教化”[30]。清人陆玉甚至说:
苗猺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人不足与教风俗,岂能更移?诛之难胜,抚之不就,惟于边界严加防守关隘,谨其出入。既不与通往来,尤不与之共财利,彼既无望,劫掠无由。[31]
陆玉的观点是清前期知识精英们对贵州的普遍印象,甚至很多人把苗比作动物、比作猛兽。贡监龚起贤称之:“苗本犬羊,野性难驯,仇雠报复,积世不休,旋抚旋叛,历代如兹。”[32]我们以康熙俞益谟[33]《办苗纪略》卷二《采议》为例,《采议》主要收录了一些游击、守备、生员等对抚剿红苗的认识、建议等,共有23篇,23位清朝的精英皆对苗族评价不好,有不少直接在标题上就表明了自己对苗族的态度,如参将桂自锦《苗猺蠖屈》、游击史赞《苗性顽梗》、游击张得功《红苗狡悍》、游击陆玉《苗猺一种》、守备常国柱《苗性犬羊》、守备赵连玉《红苗狡悍》、贡监龚启贤《红苗为患》、生员李丰《红苗为害》等8篇。在贵州少数民族称呼上加犬字旁,反映出早期知识阶层主要从文化的角度认识少数民族,一切“化外”之民,其所作所为和一言一行都会被丑化、妖魔化,因而,在士人笔下或画中,经常描绘苗人的野蛮性、愚昧性。如打架斗殴成了这一时期的主题,见图1.2。

图1.2 蛮人凶殴图[34]
至清中期,“苗蛮”的印象丝毫没有改变。时任贵州布政使爱必达曰:“夷人性皆强悍,向多仇杀之事。”[35]云贵总督鄂尔泰描述仲苗:“出入必负强弩,带利刃,睚眦之仇必报,以椎埋伐冢,劫掠无辜人口,谓之捉白放黑。”[36]在云贵仕宦多年的赵翼在日记中记道:“苗、倮俗,惟男女之事少所禁忌。兄死则妻其嫂,弟死则妻其妇,比比而然。”[37]乾隆《南笼府志》形容狆家:“为苗中最黠者,性本贪残情多狡诈,在昔佩刀挟弩,伏莽抢窃是其长技。”[38]乾隆《贵州通志》将清水江流域的苗族分为“生苗”“熟苗”两大类,两者的差异在于“中有土司者为熟苗,无管者为生苗”[39]。在这些清人笔下,贵州的少数民族被视为应予以征伐、教化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化外之民”,因此与之相关的苗人习俗也是丑陋的。清人提及贵州民俗,常有恶评。徐嘉炎提到贵州苗夷时说:“其真黔产者则皆苗獞仡佬之种,劫掠仇杀犷悍难驯,易于负固。”[40]类似评论,不绝于书。例如道光《永宁州志》记曰:“白猡猡,募役司有之,一曰白蛮,与黑猡猡同,而为下姓。饮食无盘盂,以三足釜灼毛齰血,无论鼠、雀、蚳、蝝、蠕动之物,攫而燔之,攒食若彘。不通文字,结绳刻木为信。死以牛马革裹而焚之。”[41]李宗昉记载杨保苗:“性多狡犷,抗官司差拘。”[42]生苗“多野性,所食喜生物,即鱼肉亦以微熟为鲜美”[43]。鄂尔泰称:“窃查黔省各属边界,多有生苗。不纳粮赋,不受管辖,身不到城市,心不通王化,随其自便,无所不为,由来已久。”[44]
长期以来,中央王朝是以“文化”的思维,“非我族类”来认识自己的边缘。中国的政治疆域和文化空间是从中心向边缘弥漫开来的[45]。或者可理解为一种“汉化”模式,通过王朝的教化,完成边缘地区的中华“同化”。无论是同心圆理论还是“汉化”模式,都是一种单向式流动[46]。在这样的逻辑之下,知识阶层笔下的贵州少数民族就成了带“犭”的族群。对贵州族群很有研究的余上泗,贵州镇宁人,他才华横溢,乾隆二十五年(1760)举人,其所著《蛮峒竹枝词》一百首有相当部分内容是描写贵州族群,比如对杨保苗的形象描述,其诗云:
衣冠端是有禽心,
犷悍流风迥至今,
听说官家公役到,
后门移出上山林。[47]
余上泗认为杨保苗性格狡诈且犷悍,不服管教,遇到官府差役往往抗拒不出。总之,无论是到过贵州还是未到过贵州的,无论是外省还是本省的,无论是非常了解贵州还是了解不多的,“苗蛮”的印记始终徘徊在他们的心底。
直到清末,在外人眼里贵州的“苗蛮之地”形象依然没有太多变化。晚清徐珂描写黑生苗,“性悍甚,长镖短剑,常结党访富户,夜执火行”[48]。以及“倮倮亦曰黑罗罗,又曰乌蛮,本名卢鹿,讹为今名,在贵州之平远、大定、黔西、威宁。俗尚鬼,故又曰罗鬼。性愚而恋主”[49]。可以看出,清代文人之所以对“苗蛮之地”的衣食住行、性格、风俗等方面极尽丑化或矮化,主要还是以“汉文化”为中心,从教化的视角去认识贵州的族群形象。
在知识阶层中,并非都是如此,也有较为客观认识贵州的士人。如贵州巡抚贺长龄在其论著《贵州舆图说》记曰:
田多石而草易宅,民屡屠而户久凋。城郭虽在,百堵犹未尽兴;学校虽修,弦诵犹未尽溥。备多则兵防难撤,道衢则驿递难驰。喜则人而怒则兽,官司之法有时不得行;春苦旱而秋苦霖,补助之术有所不及济。是以延袤虽千有余里,实不及中州一大县。[50]
与众不同的是,贺长龄从贵州地理环境的角度分析了贵州形象,他认为恶劣的地理环境造成了贵州民众生活困难,并塑造了未开化之民形象。这与贺长龄长期在贵州任职,以及深刻观察贵州地方社会有密切关系。宣统《贵州地理志》也是从地理与人文相结合来认识贵州,在描述“贵州”时记载道:
贵州古称鬼方,盖亦三苗之地,其民与中土异族,岩居谷处,绝不相通,往往言语、衣服、饮食、居处、礼节,各为风气,终古不变,故种族最多。[51]
多元地理的隔绝使得各族群间缺乏交往,也形成了各自独特的民族特色。有清一代,中央王朝就非常关注贵州族群种类,不仅仅有文字的描述,而且有对诸夷进行彩绘和白描的记录本,留下了丰富的民族图志资料[52]。《贵州全省苗图》中的20幅“诸苗图”都是以山为背景而创作,可见,绘画者认识到诸苗与地理环境的紧密关系。比如图1.3所绘箐苗图。

图1.3 箐苗图[53]
图1.3配有文字记曰:“箐苗居依山箐,即青苗类也,在平远州属,不喜耕田,只种山树,男女衣服率皆自织。”山是贵州各族群的生活场所,也是人们分辨各族群的标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