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烬夜囚吟

“捂住口鼻!”承瑾扯下裙裾裹住最近的女童口鼻,火舌舔舐着舱顶芦苇席。被拐的姑娘们撕下衣襟浸水,护住哭喊的孩童。

朔风卷着碎冰掠过江面,水阳江的水好似浸透了千年的玄冰,浸入肌肤的瞬间,寒意直钻骨髓,叫人浑身血液都似要凝结成冰霜。

江水寒冽刺骨,每一次浪花拍打在身上,都似千万把钢刀同时割裂肌肤,冻得人筋骨发颤,连呼吸都凝成了冰碴。

从小会水性的承瑾心急如焚地看着在水中扑腾的姑娘们和孩童,这才后知后觉地怀疑,这次逃生,是否会害了大家丢了性命在这冰冷刺骨的水阳江里。

纵使她有太多爱莫能助的无奈,只能在心里不停地祈祷他们个个都能活着游到岸边。

承瑾想起梦琴虚弱的声音——这次逃生,也只能听天由命了。生与死,乃都是看个人造化了。

孩子们都还太小,能活着逃出这该死的水阳江吗?千万要挺住啊!

梦琴身上的伤……

青天老爷在上,你可要保佑梦琴,保佑孩子们,保佑我们这群苦命人都能活着也水阳江……

生死攸关下,承瑾担心这个,担忧那个,即使是会水性的她,也被这幽冥寒潭禁锢全身,若不是求生欲太强大,估计她也凶多吉少。

浓烟中传来船板爆裂的脆响,江水裹挟着焦糊味涌进货舱,她回望一眼冲天火光,那些曾瑟缩在阴影里的壮丁,抱着孩童背着梦琴,承瑾和姑娘们,此时正奋力地游向岸边。

江水托着承瑾浮向芦苇丛,身后的货船已燃成巨大的火炬,照亮整个水阳江。

承瑾摸到袄子里硬硬的香囊,指尖触到北斗星图的纹路,承瑾想起阿婆说过,跟着北斗走,就不会迷路。

而现在,他们不是迷路的人,他们是举着火把求生的人人。

芦苇深处传来孩童的啼哭,有人扯住她的衣袖。承瑾抹掉脸上的血污,将发抖的女童抱进怀里,望向对岸影影绰绰的山峦。

承瑾死死地攥住麻绳,冰凉的江水灌进喉咙。

麻绳另一端系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姑娘和被壮丁背着的梦琴,她们的裙裾在浪涛里翻卷成破碎的布。

对岸的喊杀声混着箭矢破空声,惊起成群寒鸦掠过水阳江浑浊的浪尖。

“抱紧浮木!”有壮丁冲姑娘们喊。

有些壮丁们抱着孩童托在浮木上,七八个壮丁举着门板在漩涡中沉浮,有人被暗流卷走时,最后只露出半截依旧紧紧攥着船桨的手臂。

江水裹着焦糊味漫过承瑾下颌,她瞥见南岸芦苇丛里晃动的黑甲。

麻绳突然一紧,转头看见穿藕淡绿色襦裙的姑娘被水草缠住脚踝,苍白的手指在浪里抓出细小的涟漪。

承瑾猛地扎进水中,水草如蛇般缠住脖颈,指甲掐进腐殖质堆积的淤泥,终于拽住那只冰凉的手。

当这群求生的人浮出水面时,对岸的火把已连成猩红的一条粗犷的线。

不知游了多久,承瑾咬紧牙关,依然奋力地坚持划动,臂膀却像坠着千斤锁链。怀中的女童呛出带着血丝的江水,发丝沾满浮萍。

承瑾的胳膊已被麻绳勒出血痕。

箭矢掠过江面激起串串水花,她瞥见托住木板的壮丁被流矢射中肩头,壮丁整个人闷声栽进浪里。

“往芦苇荡游!”她奋力喊着,浑身瑟瑟发抖。

哑女珊玥和秋菊扒着漂浮的木桶,突然被漩涡掀翻。承瑾猛地松开麻绳扎进水里,水草缠住脚踝像恶鬼的手,她摸到姑娘冰凉的手腕时,肺叶几乎要炸开。

再次浮出水面时,岸边传来战马嘶鸣,黑甲军的火把映得江水猩红如沸。

精疲力竭的壮丁们抱着孩童游到浅滩时,被壮丁背上岸的梦琴还在喘气,承瑾还来不及松口气时,听见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

穿藕色襦裙的青梅被渔网缠住,在浪头里沉浮如断线风筝。

她想回头,却被拽住衣角——壮丁老李的胳膊被流矢贯穿,血水在浅滩漾开:“赶快带着孩子们走!”

芦苇丛割得脸颊生疼,承瑾数着怀中的孩童,七、八、九……少了那个总爱攥她衣角的男童。

水阳江呜咽着漫过脚踝,吞没了最后一声求救,只留下破碎的浮木在暗黑的夜里打着转,漂向黑暗深处。

好不容易到了岸边,却被赶来的官兵给困住。

这是大家都始料不及的。

江水浸透的衣衫在夜风里结出冰碴,承瑾与众人被踹跪在满是碎石的滩涂上,膝盖随即渗出鲜血。

承瑾抬头时,火把将官兵们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甲胄缝隙间露出的眼神冰冷如刀。

身旁,几个壮丁被铁链捆住,脖颈勒出深紫的血痕,粗重的喘息混着江水的腥气在空气中弥漫。

水阳江的腥风夹着碎冰拍打江岸,玄铁长枪重重杵入泥泞。

将军张耀的玄色披风猎猎作响,森冷目光扫过眼前冻得发紫的几十张面庞:“好狠的手段!水阳江可是漕运命脉,道君皇帝恩泽万民的粮米皆由此经过,尔等一把火烧了商船货船,是想断了汴京百姓的活路?是想让天子就此蒙羞?!”

铁甲军的长矛突然齐刷刷指向天际,寒凉的月光洒在森冷的矛头上。

“道君皇帝圣明,容不得尔等宵小放肆!即刻招出幕后主使,或可留全尸!若有半句虚言——”他反手抽出雁翎刀,狠狠凝视跪跌在他脚下的黄清婉,用刀尖挑起她的下巴,“便将你钉在这烧焦的桅杆上,让全宣州的人都知道,冒犯天威者,死无葬身之地!”

铁甲摩擦声骤然响起,身后近百锐卒齐声握拳撞击胸甲,震得滩涂碎石簌簌而落。

张耀那森冷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颤抖的脊背:“尔等既入我大宋疆土,应知当今圣上,受万民朝拜、承天命而治。今尔等大胆贱民在此纵火,亵渎天威,当思天子仁德,及早伏法认罪,或可免皮肉之苦。”

黄清婉被刀尖挑起的下颌渗出细血,月光将张耀甲胄上的饕餮纹照得狰狞可怖。

承瑾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身后士兵的长枪狠狠压回泥地,碎石硌进膝盖的伤口,混着江水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

“官爷明察!”壮丁咳着血沫,铁链哗啦作响,“小的们都是被拐上船的良民,昨夜货船突然起火,小的们拼死才......”

“大胆——住口!”张耀靴底碾过老张断指,惨叫声惊飞芦苇丛中的夜枭,“宣州水匪惯用苦肉计,两年前便有流寇扮作流民烧毁漕船!”

紧接着,他猛地挥刀劈断身旁焦木,火星溅在姑娘们颤抖的肩头,“给我彻查到底!就是挖地三尺,今晚非要将这与天子作对的逆党给我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