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血锈蚀王印

赣水寒夜泊孤舟

顺治六年(1649年)三月十七,夜雨如织。

耿仲明的官船在赣江十八滩最险恶的惶恐滩前抛锚停泊。铅灰色的雨幕吞噬了天地,只余船头两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明灭,将“靖南王耿”的旗号映得忽明忽暗,如同鬼火。

船舱里炭火将熄,寒意砭骨。耿仲明枯坐案前,手指反复摩挲着靖南王金印。印玺四寸见方,蹲虎钮上镶嵌的东珠在昏暗烛光下泛着幽光,印面“靖南王之玺”五个柳叶篆却凝着层暗红——那是去年平定江西时,部将陈绍宗的血溅在了印匣里,渗入印文沟壑,任他如何擦拭,总留下抹不去的锈色。

“王爷,吉安知府送来的急报。”亲兵统领韩铁手掀帘而入,铁甲上雨水蜿蜒如泪。他左手捧着一卷淋湿的文书,右手却仅剩三根手指——天佑军时代火铳炸膛的旧伤。

耿仲明展开文书,是镶白旗都统阿喇善的令谕:“查逆贼王兴残部三百人窜入赣南,着靖南王严查所部,凡有藏匿逃人者,依《逃人法》立斩。”末尾满文朱印鲜红刺目,像一滩新血。

舱外突然传来喧哗。韩铁手按刀欲出,却被耿仲明按住:“是陈绍宗。”

透过舷窗望去,前甲板上跪着个浑身湿透的汉子,正是火器营参将陈绍宗。他双手高举过头,托着一柄镶牛角的解腕尖刀——东江军旧规,持刃请见主将者,有死无生。

“末将窝藏了七个逃人!”陈绍宗的声音劈开雨幕,“都是当年在皮岛吃过毛帅粮的老弟兄!王爷要杀,先杀我!”

密匣深藏东江魂

烛泪堆红,舱内死寂。

耿仲明盯着陈绍宗呈上的名册。七个名字里,“赵大眼”三字如针扎目——崇祯四年铁山之战,正是这个独眼哨探背着他从建州骑兵刀下杀出血路。

“糊涂!”耿仲明猛拍桌案,震得王印跳起,“阿喇善的探子就在岸上盯着,你这是把刀递到多尔衮手里!”

陈绍宗额头抵着船板:“毛帅说过,东江军不丢自己人…”

“毛帅骨头都化成灰了!”耿仲明突然暴怒,抓起案头铜镇纸砸向舱壁。哐当巨响中,暗格弹开,露出半幅褪色的“毛”字帅旗。当年双岛兵变,他冒险从袁崇焕亲兵刀下抢回这面残旗,旗角还沾着毛文龙颈血凝成的黑斑。

韩铁手默默拾起镇纸。这位断指统领是少数知晓暗格秘密的人。去年血洗南昌时,有满洲参领想搜查官船,被他“失手”掀进赣江喂了鱼。

“人在哪?”耿仲明声音嘶哑。

“藏在吉安城隍庙地窖,有哑婆送饭。”陈绍宗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这是赵大眼拼死带回的…”

布包里是半块烧焦的木牌,隐约可见“皮岛忠烈祠”字样。耿仲明指尖拂过碳化的纹理,恍见崇祯元年清明,毛文龙率众祭奠辽东死难乡梓。那时陈绍宗还是少年兵,偷喝祭酒醉倒在碑林里。

驿馆惊雷夜叩门

三月十九丑时,吉安驿馆。

耿仲明在噩梦中辗转。梦里他回到天聪七年(1633年)的旅顺口,冰海浮尸间漂来毛文龙的头颅,双目突然睁开喝问:“怀顺王当得可安稳?”

“王爷醒醒!”韩铁手的声音穿透梦境。

院外火把如龙,将纸窗映得血红。满洲镶白旗特有的虎头纹皮靴踏碎雨洼,甲叶铿锵声直逼寝房。

门被蛮力撞开时,耿仲明正披衣坐在镜前。铜镜映出来人——钦差侍卫喀尔塔按着腰刀,雨水顺着铁鳞甲滴落青砖,在他脚边汇成小小血泊般的倒影。

“奉议政王令,请王爷移驾听审!”喀尔塔的汉话带着盛京腔调,目光却钉在妆台。那里摊着未收起的木牌残片,焦痕在烛光下如蠕动的伤疤。

驿丞连滚爬爬捧来官袍玉带。耿仲明任其伺候,手指捻着王印绶带上的血锈。这绶带去年在扬州被史可法幼子的血浸透,他暗中将孩子藏进运尸船送出城,血迹却永远留在了象征权柄的丝绶上。

行至院中,骤雨初歇。陈绍宗被铁链锁在拴马桩上,满洲兵正用刀鞘抽打他脊背。见耿仲明出来,他突然嘶喊:“皮岛老卒赵大眼,给王爷磕头了!”喊罢猛力撞向石桩,额血喷溅在“靖南王”旗幡。

白虎堂前生死局

吉安府衙白虎堂内,三司会审的阵势森然逼人。

江西巡抚章于天居左,满腮肥肉随着假笑抖动。右首阿喇善把玩着翡翠鼻烟壶,鹰目扫过耿仲明腰间王印。正中端坐的竟是议政大臣冷僧机——多尔衮的心腹竟亲临赣南!

“怀顺王旧部陈绍宗窝藏逃人七名,按《逃人法》该剥皮实草。”冷僧机展开卷宗,满语如冰碴碰撞,“不过王爷若肯交出名册,可算戴罪立功。”

耿仲明抚摸着太师椅扶手上的虎头雕纹。这把椅子去年还是南明督师万元吉的坐榻,破城时被他缴获。扶手上至今留着道深痕——当时万元吉自刎的血溅在上面,他用匕首刮了三天仍去不掉。

“本王治军不严,自当上表请罪。”他王印按在早已备好的请罪疏上,“至于名册…乱军之中恐已焚毁。”

阿喇善突然摔碎鼻烟壶:“那赵大眼供认,王爷在皮岛时就认得他!”绿玉碎片迸到耿仲明袍角,像爬了几只毒虫。

堂外传来凄厉惨叫。透过格扇窗,可见陈绍宗被绑在站笼里,两个戈什哈正用铁钎捅他肋下旧伤——那是崇祯四年守铁山时中的箭伤。

“住手!”耿仲明霍然起身,王印不慎扫落砚台,墨汁泼了满案。黑汁漫过请罪疏上“臣耿仲明惶惧顿首”的字样,将“耿”字洇成狰狞的鬼面。

血诏断甲祭残旗

三月二十黎明,刑场阴风惨惨。

陈绍宗被剥去甲胄,赤膊绑在行刑柱上。刽子手捧来特制的剥皮刀——刀柄嵌着东珠,正是耿仲明去年赏他的战功。

“耿帅!”陈绍宗突然嘶吼,“看在我们跟毛帅…”

话未说完,耿仲明已夺过刽子手的刀。寒光闪过,三根血淋淋的手指飞落泥泞——正是陈绍宗曾为耿仲明挡箭的右手!

“窝藏逃人者,此为例!”耿仲明将断指踢进火盆,焦臭味弥漫刑场。他转身时蟒袍翻卷,露出暗藏匕首的鞘。只有韩铁手看清,刀柄缠着半截皮岛忠烈祠的祭幡。

冷僧机抚掌大笑:“王爷大义灭亲,真满洲巴图鲁!”

阿喇善却盯着火盆冷笑:“可惜逃人还没招出同党…”话音未落,陈绍宗突然咬断舌尖,血箭直喷三丈,竟在阿喇善补服前胸溅出个狰狞的“明”字!

“东江军…没有孬种!”陈绍宗血口大张,喉头咯咯作响。韩铁手闪电般掷出匕首,直贯其心口。

耿仲明俯身拾起匕首。血槽里凝着黑血,刃身倒映出他扭曲的面容。去年在扬州史可法殉国处,这柄刀也饮过满将的血。

王印泣血锁蛟龙

回到驿馆,耿仲明屏退左右。

他掏出暗藏的油布包,里面是陈绍宗昨夜塞给他的名册。册尾添了新墨:“七人已自尽,勿念。”字迹旁按着个血指印——只有四根手指的印记。

妆镜突然映出人影。韩铁手跪在屏风后,断指的手捧着个陶罐:“赵大眼他们…在城隍庙地窖自焚了,骨灰在这里。”

耿仲明揭开封泥,焦骨中混着未化的铜钮扣。他认得这种扣子,崇祯三年东江军换装,毛文龙特意命人把云头纹改成辽东白山样式。

“找个背风处埋了。”他将陶罐推回去,却摸到罐底刻字。凑近烛火看,是陈绍宗的刀痕:“耿帅保重,来世再吃毛帅粮”。

窗外骤起马蹄声。冷僧机的戈什哈在院中喊:“请王爷即刻移驾南昌!”

耿仲明突然抓过王印狠砸妆台。虎钮东珠崩飞,在青砖地上滚出凄冷流光。印面“靖南王之玺”的篆文里,陈绍宗的血垢混合着赵大眼的骨灰,在灯下泛出铁锈般的暗红。

韩铁手默默拾起东珠。这颗北海珠是皇太极所赐,此刻却映出他断指间的血茧——那是为耿仲明试毒留下的疤。

“去备船。”耿仲明用染血的蟒袍擦拭王印,“告诉阿喇善,本王…遵命。”

雨又下了。赣江涛声如万鬼哭嚎,惶恐滩的漩涡将血沫与骨灰卷向深不见底的黑暗。官船解缆时,岸上飘来野老悲歌:

“靖南王,印生苔,忠魂八千换不来...”

锈锁封喉

当夜子时,韩铁手重返刑场。

陈绍宗的残尸已被野狗啃噬大半。他挥刀驱散畜牲,从血肉模糊的胸腔里抠出半枚铜钱——天启年间东江军特铸的“平虏通宝”,背面刻着每个士卒的名字。

铜钱在火镰上敲出清响。韩铁手想起崇祯二年冬,耿仲明、陈绍宗和他三人分食最后半块马肉,钱币在破碗里旋转着决定谁吃最小那块。

“老陈,王爷有苦衷。”他将铜钱按进自己断指处的伤疤,鲜血瞬间锈红了钱文,“等到了黄泉,我替你挨剥皮刀。”

驿馆方向突然火光冲天。韩铁手扑到崖边,见耿仲明的官船正在江心燃烧,金色王印在烈焰中熔成赤红铁水,滴入江水嗤嗤作响。

赣江十八滩的最后一个漩涡吞没了火光。雨幕深处,隐约传来皮岛军歌的残调:

“手持钢刀九十九哟,杀尽胡儿方罢休...”

历史注:

顺治六年十一月,靖南王耿仲明行至江西吉安,因部将隐匿逃人事发。清廷追责甚急,仲明于惶恐滩舟中自缢,年五十一。《清世祖实录》卷四十六载:“靖南王耿仲明于军中自尽,察其状,畏罪也。”然吉安方志有野老传闻:王爷自焚官船那夜,赣江漂下千盏河灯,皆以辽东桦皮为舟,灯上血书“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