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大军于一处河滩扎营。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汉军镶蓝旗营地一张张麻木而疲惫的脸。空气中飘荡着马粪、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偶尔夹杂着伤兵压抑的呻吟。与远处满洲大营传来的喧闹划拳声、烤肉的香气相比,这里的气氛沉重得如同坟场。
陈绍宗和刘良佐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耿仲明的中军大帐。两人盔甲上沾满了黑灰和暗红的血渍,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被抽走了大半。
“王爷…”陈绍宗的声音干涩嘶哑,嘴唇因缺水而裂开血口,“庄里…庄里没人了…能抓的‘人桩’…三百二十七口…都圈在河滩西边那片洼地里了…派了一队人看着…”他艰难地汇报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
“财货…粮食…都被前面的鞑子抢光了…”刘良佐补充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就剩下…剩下些跑不动的老弱…和…和些摔断了腿的牲口…”他想起在庄子里看到的景象:一个躲在灶膛灰烬里侥幸活下来的白发老翁,被拖出来时,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烧焦了半边的拨浪鼓;一个双腿被倒塌房梁砸断的妇人,下身血肉模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怀里紧紧搂着一个早已没了气息的婴儿……这些景象如同梦魇,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耿仲明坐在一张粗糙的行军马扎上,面前简陋的木案上放着一碗浑浊的凉水。他没有看两个部将,只是盯着水碗中自己模糊而扭曲的倒影。火光跳跃,映得他的脸半明半暗,如同鬼魅。
“知道了。”许久,他才吐出三个字,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下去歇着吧。约束好士卒。”他挥了挥手,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陈绍宗和刘良佐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耿仲明那死寂般的背影,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默默行了个礼,拖着沉重的步伐退出了大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光线和声音。耿仲明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大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帐帘被轻轻掀开一角。韩铁手端着一个小陶碗走了进来,碗里是半碗刚熬好的、散发着淡淡药草味的稀粥。他走到耿仲明身边,将粥轻轻放在案上。
“王爷,多少吃点。”韩铁手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那只冰冷的铁手垂在身侧。
耿仲明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韩铁手那只铁手上。冰冷的精铁,在昏暗的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正是这只手,在白天按住了他拔刀的冲动,也按住了他最后一丝为人的血性。
“老韩,”耿仲明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指了指那只铁手,“当年…在皮岛,你的手…是为救我,被鞑子的炮子炸飞的吧?”
韩铁手身体微微一僵,那只完好的右手下意识地摸向铁手的手腕连接处。那里早已被厚厚的皮革包裹,但每逢阴雨天,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年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血肉横飞的灼热。他沉默地点了点头,仅存的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追忆。皮岛血战,那是为了抵御建州鞑子,为了东江镇的袍泽兄弟,为了身后的大明疆土!断手,是荣耀的伤疤。
“现在呢?”耿仲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尖锐和痛苦,他猛地指向帐外,指向河滩西边那片传来压抑呜咽声的洼地方向,“现在,我们穿着鞑子给的皮,扛着鞑子给的旗,用你当年为抗鞑而断的手…去帮着他们…屠杀自己的父老乡亲?!”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血丝,白日里强行压下的愤怒和屈辱,此刻在无人的帐内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
韩铁手如遭雷击,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只冰冷的铁手不受控制地发出“咔咔”的细微摩擦声。他猛地低下头,花白的鬓角在火光下微微抖动。白天李家庄那被长矛挑起的襁褓、那老妪喷溅的脑浆、那少年被拖行留下的血痕…无数血腥的画面再次冲入脑海!一股巨大的反胃感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呕吐出来。
“王爷…”韩铁手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哽咽,他猛地单膝跪地,那只铁手重重杵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韩铁手…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右眼死死盯着耿仲明,里面翻滚着痛苦、迷茫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挣扎,“可我知道…皮岛断手时…我他娘的是个站着死的汉子!今天…今天…”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溺水的人,“今天在庄子里…看着那些乡亲…看着咱们的兵…去抓那些哭爹喊娘的老弱…我…我感觉自己…已经烂了!从骨头缝里…往外烂!臭了!”
他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仿佛要将那颗痛苦不堪的心掏出来!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皱过眉头的铁汉,此刻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低沉的呜咽。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顺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耿仲明看着跪在面前,因巨大的精神痛苦而浑身颤抖、涕泪横流的韩铁手,看着他那只杵在地上、象征着过往荣耀与如今耻辱的铁手,白日里所有的麻木和伪装瞬间被击得粉碎!一股比愤怒和屈辱更深沉、更尖锐的痛苦,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站起身,带翻了身后的马扎,发出一声巨响。
“烂了?臭了?”耿仲明发出一声凄厉而短促的笑,笑声在空旷的大帐里回荡,充满了绝望,“老韩…你说得对…我们都烂了!从接受这‘怀顺王’金印的那一刻起…从对着皇太极叩头称臣的那一刻起…我们的骨头…就已经断了!脊梁…就已经被他们踩进这泥地里了!”
他踉跄着走到帐边,猛地掀开帐帘。深秋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河滩的湿气和远处洼地隐约传来的悲泣声,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帐内篝火一阵明灭摇曳。
帐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营地点点篝火,如同鬼火般在风中明灭。更远处,河滩西边的洼地方向,一片死寂的黑暗中,那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随风飘来,时隐时现。那是三百多个被他们亲手抓捕、等待着未知恐怖命运的“人桩”。而在营地的另一端,满洲大营的方向,喧闹声、狂笑声、烤肉的香气依旧隐隐传来,与这片死寂和悲泣形成了地狱与人间的残酷分野。
耿仲明扶着冰冷的帐柱,身体微微佝偻。他望着那片吞噬了李家庄、也吞噬了他最后一丝尊严的黑暗,望着黑暗中那无声流淌的河流(或许是潮河或白河的一条支流),听着风声中夹杂的、来自同胞的绝望哭泣,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虚无感,将他彻底淹没。
骨头断了。脊梁碎了。
从此,他耿仲明,便只是一具披着王袍、行走在尸山血海之上的行尸走肉。前方,唯有更深、更黑的血海,不见尽头。
他缓缓放下帐帘,隔绝了外面的风声和呜咽。火光重新稳定下来,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帐壁上,扭曲而孤独。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死寂。
“把粥端走吧,老韩。”耿仲明的声音疲惫得如同垂死之人,“我…吃不下。”
韩铁手依旧跪在地上,肩膀无声地耸动着。过了许久,他才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身。他端起案上那碗早已凉透的稀粥,那只冰冷的铁手在碗壁上留下模糊的水痕。他最后看了一眼耿仲明那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背影,默默地、一步步退出了大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耿仲明独自站在彻底的黑暗中,只有远处满洲营地的喧嚣,如同魔咒般,穿透厚厚的帐幕,一声声敲打在他早已碎裂的脊梁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