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霜降。
大胤王朝最西陲的云隐镇笼在终年不散的雾霭里,青石板路缝中钻出的苍耳总沾着旅人的裤脚,像在诉说这座边陲小镇留客的执念。镇东头那棵千年银杏正簌簌抖落金箔般的叶子,其中一片打着旋儿落在少年肩头,惊醒了倚在墙根假寐的张顺。
“又做梦魇着了?“老道士的声音混着檀香飘来,拂尘柄轻轻敲在他发顶。张顺揉着眼睛坐直,入目是道观斑驳的影壁,壁上“道法自然“四个大字被岁月侵蚀得只剩轮廓,倒像极了他此刻的人生——父母早亡的孤儿,靠着观中香火钱和采药维生,连名字都是老道士从《道德经》里随手拈来的。
“玄机子,你这观里的蒲团该换了。“张顺把玩着腰间竹篓的扣绳,少年人清瘦的腕骨从破洞的衣袖里支出来,在晨光中泛着玉色。老道士捻须而笑,眼角皱纹里藏着云隐镇人从未见过的风霜:“贫道昨日观星,见紫微垣西移,你这泼皮怕是要走大运喽。“
话音未落,观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铜锣声。镇保正扯着嗓子在喊:“断龙崖又塌方了!采药的汉子们速速回返!“张顺脸色骤变,竹篓“哐当“砸在地上,里头新采的石斛滚落满地。他顾不得许多,纵身跃上观外那棵歪脖子枣树,三两下攀上墙头。
断龙崖。
这个被镇民视为禁地的地方,此刻正吞吐着浓重的土腥气。张顺扒开崖边丛生的野蔷薇,指尖被荆棘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他俯身望去,昨夜暴雨冲刷出的新断层如巨兽张开的獠牙,崖壁上零星可见被砸碎的竹篓碎片——那是镇上采药人王二的物件。
“王二叔!“嘶吼声被山风撕得粉碎。张顺解下腰间麻绳系在老松树上,绳结刚打到第三圈,忽觉后颈汗毛倒竖。这种本能般的警兆曾救过他多次,此刻崖底蒸腾而起的雾气里,分明蛰伏着某种古老而危险的气息。
顺着蜿蜒的绳索下降至第三十丈时,张顺终于明白那种危险从何而来。崖壁裂缝中,一具穿着褴褛道袍的骸骨以诡异的姿势卡在石缝里,胸骨处嵌着半块青铜罗盘,表面符文如蛛网般龟裂,幽蓝的光芒在裂缝中明明灭灭,恍若冥府引路的萤火。
“道门中人?“张顺屏息靠近,指尖刚触到罗盘边缘,那些龟裂的符文突然活过来般游走,青铜表面泛起水波状的涟漪。剧痛从指尖炸开,他眼睁睁看着鲜血被罗盘吞噬,符文顺着血脉攀上手腕,在皮肤下勾勒出星图般的纹路。
霎时间天旋地转。
识海深处,青铜巨门轰然洞开。
张顺看见无数光粒汇聚成星河,星河倒卷成卷轴,卷轴上铁画银钩写着《炁体源流》四个篆字。开篇“炁者,先天一念也“六个字如黄钟大吕,震得他神魂颤栗。恍惚间有无数声音在耳畔私语,有老者诵经的浑厚,有孩童嬉笑的清脆,还有女子低泣的凄婉,最终都化作青铜罗盘嗡鸣的余韵。
待他踉跄着扶住岩壁,指尖的血珠早已凝结成朱砂色结晶。那半块罗盘竟已融入掌心,青铜纹路从虎口蔓延至小臂,在皮肤下组成完整的二十八宿图。更诡异的是,他分明能“看“到周身三尺内的灵气流动——崖壁缝隙里的石髓正在凝结,枯萎的藤蔓悄然抽出新芽,连山风掠过的轨迹都化作银色丝线在眼前流淌。
“这便是……先天之炁?“张顺喃喃自语,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绳索剧烈晃动的声响。抬头望去,正对上王二媳妇哭花的脸——这粗布荆钗的妇人竟顺着他下来的绳索攀到了此处。
“小神仙!求你救救我家汉子!“妇人抓着岩壁的手指渗出血珠,却浑然不觉,“他昨日坠崖前说……说在崖底看见了仙宫……“
张顺心头剧震。他方才分明用神识扫过方圆百丈,除了这具骸骨,连只活物都不曾见着。正待细问,忽然觉得脚底岩层传来奇异的震动,不是地震的轰鸣,倒像是某种巨兽在地下苏醒时的喘息。
咔嚓。
骸骨胸前的青铜罗盘突然迸发强光,那些游走的符文竟在虚空中投射出立体星图。北斗七星的方位与张顺记忆中的截然不同,璇玑星位置赫然嵌着团暗紫色星云,正是道藏中记载的“天魔眼“。未等他细想,整个断龙崖突然开始倾斜,碎石如雨点般坠落。
“抓紧绳索!“张顺反手抓住妇人,却见她腰间玉佩突然爆裂,从中飞出一道青光。那光团在空中凝成只青鸾虚影,长唳着冲向正在崩塌的崖壁。霎时间地动山摇,崩落的岩层在青光中竟如春雪消融,露出后方黝黑的洞窟。
洞窟深处,青铜巨门缓缓开启,门上九九八十一枚铜钉竟都是缩小版的罗盘,此刻正随着张顺掌心的纹路明暗交替。妇人早已吓昏过去,张顺却鬼使神差地踏入洞中,每走一步,脚下便亮起一枚符文,待到第八十一步时,整座洞窟突然被幽蓝光芒充满。
石壁上的壁画活了。
张顺看见上古先民围着青铜巨树祭祀,树冠上悬挂的并非果实,而是一颗颗跳动的心脏。有道人踏星河而来,手中罗盘劈开混沌,却有无数黑影从裂缝中涌出。最后幅壁画上,持剑道人将半块罗盘打入虚空,另一半则化作流火坠向人间。
“原来这罗盘……是封印天魔的钥匙。“张顺抚过掌心纹路,壁画突然全部剥落,在半空重组为新的场景——云隐镇上空笼罩着血色雾气,镇民们双目赤红地自相残杀,老道士的拂尘化作白骨锁链,而他自己……他自己的双眼正流淌着青铜色的泪。
剧痛从眉心炸开,张顺踉跄着扶住石壁,壁画场景却已深深烙印在识海。洞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兽吼,他低头看掌心罗盘,二十八宿中的奎木狼星正幽幽闪烁。
“该回去了。“他背起昏迷的妇人,指尖在绳索上轻轻一划,灵气如丝线般缠绕而上。当双脚重新踏上实地时,夕阳正将断龙崖染成血色,而山下镇子的轮廓,却让张顺如坠冰窟——本该炊烟袅袅的云隐镇,此刻竟笼罩在诡异的青灰色雾气中。
老道士早已等在崖边,拂尘扫过妇人眉心,一缕黑烟顿时尖叫着消散。“天魔煞气。“玄机子面色凝重,“你既得了《炁体源流》,便该知道这镇子……乃至整个大胤,都不过是上古战场遗留的棋盘。“
张顺正欲追问,忽觉怀中罗盘发烫。抬头望去,镇子方向有七道血光冲天而起,在空中组成北斗模样,只是勺柄所指,赫然是镇西头的义庄!
“子时三刻,百鬼夜行。“老道士突然喷出口黑血,道袍下摆竟开始寸寸腐朽,“贫道镇压此地煞气三十载,终究是……咳咳!那半块罗盘既认你为主,便去义庄地窖取……取……“
话未说完,玄机子的身体已化作飞灰。张顺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一把青铜色的沙砾,沙砾中混着半枚残缺的玉珏,与他掌心罗盘纹路完美契合。
暮色四合时,张顺站在义庄门前。
腐朽的槐树在风中摇曳,枝桠如鬼爪般抓向血色残月。地窖入口处,七盏青铜灯无风自燃,灯芯跳动着幽绿火焰。当他踏入地窖的刹那,怀中罗盘突然飞出,在空中投射出完整的二十八宿星图,星芒所指处,一具青铜棺椁正缓缓开启。
棺椁中躺着的,赫然是与断龙崖骸骨穿着相同道袍的尸体。只是这道人面目如生,眉心嵌着半块与张顺掌心纹路契合的玉珏。当两块玉珏合二为一时,整座义庄突然剧烈震动,地底传来锁链崩断的轰鸣。
“千年了……“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张顺猛然回头,却见棺椁中的道人已睁开双眼,瞳孔中流转着星河与血海,“本尊终于等到先天道体现世……“
话音未落,张顺掌心罗盘突然迸发刺目光芒。二十八宿星图倒映在道人脸上,那些游走的符文竟化作枷锁,将刚苏醒的魔头重新镇压。而张顺自己,也在剧痛中昏厥过去,最后一幕是罗盘在他眉心烙下的莲花印记,以及耳边回荡的古老誓言:
“以我身魂为祭,镇天魔,守山河,待先天道体重现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