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本心寺后山的古松上已布满崭新的枪痕。一个月过去,那些曾让林德昭双臂淤青的白蜡枪,如今在他手中竟有了游蛇般的灵性。
这一月来,他们每日卯时起身,枪不离手,枪法已然初具规模。清晨练枪,午后兵法推演,夜间复盘论战,日复一日,身心皆历经淬炼。
“德昭哥,看枪!”林德铭突然从青石后闪出,白蜡枪尖点出三朵寒梅——正是王玄策所授的”探海式”。枪风掠过时,林德昭不避不让,枪尾反叩地面,借力腾空翻过德铭头顶。落地时枪杆回扫,”啪”地击在德铭未及收回的腕骨上。
“《虚实篇》第六则。”廊檐下传来王玄策的声音。他正用匕首削刻新的竹简,头也不抬。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林德昭收枪行礼,枪尖犹自嗡鸣。一个月前他连这杆枪都握不稳,如今却已能边施展杀招边背诵兵法。
王玄策终于抬头,目光扫过两个少年。林德昭的麻布练功服已被汗水浸透,肩线处磨出了毛边;林德铭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夜推演沙盘用的朱砂。
王玄策收回目光,随手将削好的竹简掷向林德昭:“接住。”
林德昭探枪一挑,竹简稳稳翻飞落入掌中。他垂眸一看,竹简上刻着四个字-“胜兵先胜”。
他默然片刻,旋即抬头,目光沉稳:“今日推演,敢请先生检验。”
王玄策微微颔首,伸手一挥,等候在旁的侍卫将沙盘抬了上来。昨夜林德铭在上面排布的朱砂点犹未干,棋子般的木人摆成交错阵列,正是王玄策昨日留给他们的难题——如何以五百骑兵奇袭三千步卒的坚阵。
林德铭自信地踏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被林德昭抬手制止。
“德铭,你昨夜的布阵,仍然过于依赖锋线突破。”林德昭以枪为笔,缓缓拨动沙盘上的木人,“此阵形虽能奇袭,但敌军后方调度充足,若中军稍作变阵,我们便陷入包围。”
林德铭一怔,低头沉思,果然发现自己未曾察觉的隐患。
林德昭继续道:“若要取胜,需先让敌方自乱。”他手中长枪轻轻一划,在敌军后方点出三道缺口,“我等可令游骑佯攻其粮道,逼其分兵回防。待敌军前后脱节,主力再趁夜掩杀,正合‘胜兵先胜’之理。”
王玄策盯着沙盘片刻,唇角微扬,未置可否。
“若此战在现实之中,你二人可敢领军一试?”
林德昭与林德铭对视一眼,皆不答话,默默拱手躬身行礼。
王玄策朗声一笑,起身负手而去:“一月之间,你二人已经可堪一用。”
晨光透过松影斑驳,映在两人的脸上。这一月的苦练,已悄然雕刻出锋芒的雏形。
午后未时三刻,本心寺前厅的竹帘半卷着,漏进的阳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玄策带着林德昭二人踏入前厅时,一个身着粗布短打的商贩正跪坐在蒲团上。那人脚边的竹筐里堆满风干的河鱼,腥味中却混着一丝铁锈气息。
“事情办得如何?”王玄策在案几前跪坐,铁枪横置于膝。
商贩抬头时,林德昭倒是诧异,此人生的白净,虽往脸上涂了些河泥,但依然挡不住他眉宇间的英气。
“回大人,一切都已办妥,预计下周就会有信息传回来。”那人回答道
“好,非常好。”王玄策面带微笑回复道,“他是我的副使蒋师仁,曾经随我一同出访过天竺。”
林德昭愣了一下,“天竺”“副使”,林德昭和林德铭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蒋师仁白净的脖子。
蒋师仁被看的莫名,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两位小公子在看什么呢?”
王玄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开怀大笑:“他们两个在找你脖子上的伤呢。”
“伤?我没伤过脖子啊。”蒋师仁莫名的回复道
“被竹枪刺穿喉咙的副使...”林德铭小声嘀咕,突然瞪大眼睛,“大人骗我们!”
“战场传言七分假,要学会自己判断”王玄策走了过来拍了拍两个少年肩膀“想不想去伊张厅的地盘看看?”
林德昭的指尖还因晨练而颤抖,闻言猛地抬头。王玄策的眼中闪着鹰隼般的光-这不是试探,而是一把淬了毒的饵。
“蒋大人明日便启程回伊张厅崇新城,你们二人随行,去见识见识你们未来最大的敌人。”王玄策目光沉稳,话音微顿,随即重重地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似是鼓励,又似在提醒,“别整日窝在本心寺,两耳不闻窗外事。兵法与枪法,不是学来摆设的。”
林德昭与林德铭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入寺一月,他们苦学兵法、磨砺枪术,如今终于有机会踏入真正的局势之中,亲自运用所学。
“正合我意!”林德昭心中暗道,拳头悄然握紧。
“终于可以一试身手了。”林德铭微微勾唇,眼底跃动着战意。
两人拱手抱拳,声音铿锵:“谨遵大人之命!”
当晚,王玄策与蒋师仁对坐,案上烛火轻晃,映照出一盘未落尽的棋局。窗外寒风萧瑟,夜色深沉,两人却神色冷静,话语间暗藏锋芒。
“李怀章并非一般人,他能在崇新城稳坐多年,必然早已布下眼线,对各方势力心知肚明。想要让他倒向我们,单靠利诱和威胁远远不够。”蒋师仁手指轻叩桌面,眉头微锁。
王玄策轻笑一声,执起黑子落下,“正因如此,我们不能直接策反他,而是要让他主动寻求投靠。”
蒋师仁目光一凝:“如何让他自愿入局?”
王玄策将黑子轻轻一推,棋子在棋盘上缓缓转动,映射出他胸中酝酿的棋局:“欲取之,先予之。我们要做的,不是让他当场背叛,而是让他自己创造背叛的理由。”
“待明日你回去之后,先在崇新城里传播李怀章擅自与加斐厅媾和,保存自己的实力。”言罢,王玄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蒋师仁,“这就是‘证据’。”
蒋师仁点了点头将信收下。紧接着王玄策又将一份上面刻着密密麻麻小点布条交给蒋师仁“这是剩下的步骤,跟当年咱们在中天竺干的差不多,具体的细节你随机应变。”
蒋师仁接过布条,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密密麻麻的小点-这是他们惯用的隐密战术符号,其中藏着详细的行动步骤。他没有急着展开,而是抬头看向王玄策,目光沉稳:“大人打算让李怀章如何反应?”
王玄策轻笑,食指轻敲案几:“李怀章一向谨慎,但面对‘不测风云’,他就不得不自乱阵脚了。”他语调从容,却暗藏杀机。
“第一步,让他在田长信和家臣之间进退维谷。”
蒋师仁缓缓点头,目光微微一亮。若崇新城内流言四起,指称李怀章暗通加斐厅,以田长信的行事风格,必然会立刻对其生疑。
更要命的是,李怀章的家臣与属将们也势必陷入动摇-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效忠的不是主君的血脉,而是主君的“势”。现在田长信势头正盛,若他李怀章被视为不忠不义,甚至可能背弃主公,谁还愿意与李怀章共存亡?
届时,不用旁人逼迫,他的根基便会在疑虑与背叛中自行崩解。
王玄策继续道:“田长信那边,我们不必直接出手,自然会有人帮忙推波助澜。”
蒋师仁明白了。只需一个密报,就能让田长信派人调查崇新城,尤其是伊张厅正在消化三川厅的领地的关键时刻,田长信肯定不愿意自家后院起火,尤其是直接面对加斐厅的位置。田长信甚至有可能派驻监视众,这正是李怀章最不愿看到的局面。他向来手腕老辣,但若陷入这种局势,便不得不想办法撇清自己。
“第二步,让他自己动手清洗自己人。”
蒋师仁低头展开布条,密文中有一行小字:“引内乱。”他挑眉:“你是想让他亲手除掉自己的臂膀?”
王玄策点头,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一个人最怕的,永远不是外敌,而是身边的亲信变成敌人。”
李怀章一旦察觉流言在城中四处传播,必然会怀疑是自己手下造谣,甚至会担心手下有人在准备下克上。这种猜忌一旦蔓延,他就会开始怀疑所有人,甚至亲自下令清理门户。
蒋师仁深知,这一招“借刀杀人”极为狠辣。他不需要亲自动手,李怀章自己就会把自己的势力削弱。而在这个过程中,王玄策的暗桩便能趁机渗透。
“第三步,逼他做出抉择。”
王玄策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茶:“等他自己把自己困住,我们再送上一条‘生路’。”
当李怀章发现田长信对他产生疑心而且家臣开始疏远他,他会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绝境。
这时,己方的“信使”便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给他提供一条退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求变’。
“到那时,他的选择只有一个。”
蒋师仁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森冷的笑意:“他会主动来找我们。”
王玄策笑而不语,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香萦绕,夜色沉沉。
这一局,早已布下,他只需静待局中人步步落入。
蒋师仁暗叹一声,低声道:“大人,属下始终不解,我们为何自三年前便暗中插手武国之事?”
王玄策缓缓放下茶杯,指腹轻抚杯沿,语气平静却透着深意:“因为田长信有一统武国的野心和实力,而这正是我们最不愿见到的局面。”
他微微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锋芒:“一个四分五裂的武国,才比一个铁板一块的武国更符合我们大唐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