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幽迹
祠堂门板在身后爆出瘆人的闷响，玄袍客的厉喝、血藤抽打的湿韧之声、村人绝望的哀泣，皆被那扇隔绝阴阳的厚木骤然放大又猛地推远，最终凝成一片混沌而沉重的背景，自门缝罅隙幽幽渗入。
门后并非砖墙，而是一道陡峭下行的石阶，被粘稠如墨的黑暗吞没。一股沁骨的寒气裹挟着陈年土腥、滑腻苔藓与某种更深沉、仿佛朽烂竹根深处渗出的腐息，扑面撞来，呛得林溪肺腑翻腾，右掌那处烙铁般的灼痛似被这阴寒激得愈发锐利。
“噤声，跟住！”柳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淬过冰水的锋芒。她掌中桃木古剑未收，剑尖一点凝练青芒倏然亮起，堪堪刺破周遭三尺浓稠墨色，映亮脚下湿滑如覆冰的青石阶。青光描摹着她紧绷的下颌线，那双点漆寒星般的眸子，鹰隼般扫视着前方未知的幽邃。
石阶狭窄而陡，生满滑腻苔藓，每一步都需提气凝神。林溪踉跄跟随，腿伤牵扯着筋骨，更将掌心的星芒纹路灼得神魂欲裂。怀中所藏青铜剑柄的嗡鸣非但未因远离祠堂而息止，反在这逼仄通道内愈发清晰尖锐，如同濒死蜂群绝望的哀鸣，与掌内那缕游丝般扭动的阴寒黑气隐隐相和，仿佛催促他投身这地脉的脏腑。
石壁并非粗粝岩体，触手阴湿坚硬，其上苔藓斑驳，苔下蚀刻着无数扭曲虬结的古老符纹。符纹走势诡谲，转折处竟尖锐地绽裂开星芒状的豁口，部分被蚀得模糊，残留的笔画间，分明可见与青铜剑柄、玄袍弯刀上的星纹同源的印记，却又更繁复、更森然，带着一股逆乱阴阳的邪异。
“咕噜…咕…噜噜…”
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脏腑深处的蠕动声，穿透冰冷石壁，闷雷般滚过。紧接着，脚下石阶猛地一颤！林溪立足不稳，几乎栽倒，幸被柳烟回手一把攥住臂膀。头顶簌簌落下细密石尘与腐朽苔屑。
“不好！”柳烟面色微变，“那玄袍恶客在强撼阵枢！‘根’…躁动了！”她话音未落，异变已生！
前方转角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毫无征兆地，数根暗红色的“肢爪”毒蛇般弹射而出！它们远比祠堂血藤粗壮虬结，表皮包裹着粘稠欲滴的浆液，猩红中透着一股幽暗的尸藓绿意，散发出浓郁百倍、令人作呕的甜腥与腐败混合的恶臭！肢爪前端裂开，豁口内布满了细密倒齿，犹如活物的吸盘口器，带着赤裸的、吞噬一切的贪婪，挟裹阴风，直扑二人而来！
“退！”柳烟一声清叱，身形不退反进！桃木剑青芒暴涨，不再似护体光幕，而是化作一道凌厉无匹的碧色匹练，剑身蒸腾起炽烈的阳和之气，悍然斩向为首扑来的狰狞肢爪！
“嗤——噗！”
剑锋切入肢爪的刹那，发出烙铁灼烧腐肉的可怕声响！断落的爪尖疯狂痉挛，如离水巨鳗般癫狂扭曲，喷溅出的暗红污血溅落石阶与石壁，竟“滋滋”腾起缕缕腥臭青烟！然则阴影深处，更多同样的肢爪源源不断涌动而出，带着筋肉与枯木交织的古怪韧感，封死前路，口器无声开合，饥渴的恶意尽数锁定那只烙印着星芒黑气的手掌！
“是‘根’的末梢须爪！它们嗅到了‘钥匙’！”柳烟剑势如疾风骤雨，碧芒流转间织成绵密剑网，暂时阻隔毒血与后续扑咬，但须爪汹涌如潮，她步步为营，退势已成。“林溪！那剑柄！它是锁亦是钥！用你掌中印记去…触碰它！”她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眼角余光瞥见一条狡猾的须爪绕过剑网，自刁钻角度噬向她后颈！
恐惧、腿痛、掌心的灼蚀、对柳烟陷入险境的惊悸、脑海中翻腾的暴雨夜碎片…无数激烈情绪轰然撞击！没有权衡，没有技巧，甚至连念头都未及清晰——林溪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完全是身体快过意志的本能，那只烙印着星芒与黑气的右手，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浮木，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攥住了怀中剧烈跳动的冰冷青铜剑柄！
“嗡——嗡！！！”
一股源自亘古幽冥的冰寒煞气，裹挟着撕裂星辰般的暴虐意志，蛮横地、毫无阻碍地自剑柄深处冲撞而入！刹那间，林溪只觉整条右臂如被投入万载玄冰深处，随即又被无形的巨锤砸入熔岩火狱！筋骨欲折，血脉倒流！掌心的星芒纹路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出刺目的银光！那银光混着青铜剑柄上陡然亮起的、蜿蜒如血泪的星纹，骤然炸裂，瞬间将整个幽暗通道映得如同白昼！他眼前骤然一黑，耳中充斥非人的尖啸与星图崩碎的幻音，仿佛灵魂都要被这狂暴的力量生生撕扯出窍，碾作齑粉！
“呃啊——！”他喉间爆出破碎的惨嚎，身躯如遭重击般向后弓起，右臂痉挛颤抖，指缝间渗出殷红鲜血，那枚剑柄却仿佛拥有了自身意志，嗡鸣着、剧烈挣扎着，竟从他鲜血淋漓的掌握中挣脱出来，悬浮于半空！断剑残锋所指，正是那狰狞涌动的须爪之潮！
一股沉重、冰冷、仿佛自九幽最底层苏醒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降临！
疯狂扑咬的须爪之潮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僵，剧烈地颤抖、抽搐起来！那粘稠的暗红浆液流动变得迟滞，连通道深处那令人心悸的地脉蠕动声都似乎被强行扼住咽喉，削弱了一瞬！
正苦战难支的柳烟顿觉压力骤减，她惊愕回眸，只见林溪单膝跪地，右手掌心血肉模糊，那星芒纹路却亮得刺眼，中心一点被强行束缚的黑气如同活蛇般疯狂扭动挣扎。他死死盯着悬浮的青铜断剑，眼白布满血丝，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只剩下剧痛与狂暴力量冲刷下濒临崩溃的躯壳！他哪里是驾驭？分明是用骨血与意志在硬抗那非人之力的反噬！
“哼…钥匙…果然在此…”一个冰冷、黏腻、带着一丝意外和浓重贪婪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从他们来时的石阶上方飘落。
一道身影，如同墨汁滴入砚池般悄无声息地凝实在台阶尽头。玄袍幽暗如夜，面具下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悬浮嗡鸣的青铜剑锋，以及跪伏于地、气息奄奄的林溪。
“交出钥匙与‘根饲’，允尔等…留个全尸。”玄袍客的声音带着玩弄猎物的残忍，腰间弯刀缓缓出鞘，刃锋在桃木剑青芒映照下，流淌着比井底寒铁更幽邃的冷光。刀柄六芒星纹血光流转，与悬空剑柄的血纹遥遥呼应，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煞气。
前路，是被那恐怖威压暂时震慑、却仍在阴影中疯狂滋长、蓄势待发的“根”之须爪。
退路，已然断绝，被那玄袍凶神以刀锋与死亡牢牢堵死。
桃木剑青芒吞吐，柳烟横身护住身后摇摇欲坠的少年，冰冷的绝境，如同这通道中蚀骨的寒气，瞬间将两人彻底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