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漕江迷雾(四)

苏绣的眼骨碌子转几圈,也不与曹兴隆多说什么,转头就朝街市里的大爷大婶喊话。

“大婶大爷们,你们在兴隆记的账我全收了,若是信得过我苏绣,银子就先欠着,等我提出来了还给你们好不好?”

“好嘞。”

大婶大爷们答应着,都往兴隆酒家来要求将账上记的银子转给苏绣。

平日里一枚两枚锅盖维系的街坊邻里之间的情分,立马显现出来。

云中锦不禁暗赞,苏绣果然聪慧过人。

一街的账合计起来可不是小数目,曹兴隆原本就是个抠钱精,让他一下子往外掏这许多银子,堪比要他的命,赶忙打发苏绣。

“行行行,算我倒霉,店门不用你洗了。可这些烂贝我不能收,你就自个儿拿回去享用吧。”

“那便多谢啦。”苏绣的目光中暗含掩不住的精明。

云中锦亦不禁暗赞,苏绣果然聪慧过人。

她往店家瞟了一眼,价牌上写着锅盖一盘五百文,那一盘里总不过半斤左右的,简直是暴利。

“你们明知道锅盖是五十文一斤收的,端上桌就值五百文一盘,那一盘里总不过半斤,我看也就清水汆一汆罢了,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做法,亏你们还吃的津津有味。”云中锦嘲笑道。

“我们乐意。”食客应声道。

“锅盖吃的就是原汁原味,哪里要什么特别的做法?还就他兴隆家的最好吃,价钱也公道。海女都鸡贼,保不准骗我们呢。”

“对,跟海女打交道,掉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穷,吃不起上等的鲜货。”

云中锦听傻了眼。

兴隆酒家是漕江城里数一数二的酒家,这些食客都是一掷千金的主,吃的不仅是美味,更是身价,仿佛五百文钱一盘的锅盖吃着,就比五十文钱直接从海女手中买的,要显高贵得多。

一样的锅盖,还吃出身份贵贱来了?

“算了,莫与他们计较,富人的心思咱不懂。”苏绣拉了拉云中锦,悄然道,“也亏得有他们,我的鲜贝才能卖得好,不然店家也给不到我五十文一斤。”

对于苏绣来说,各有所得,不亏。

云中锦看着这些食客,个个吃得心满意足还附和着店家的样子,千金难买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也实在无话可说。

而且这些吃客个个鲜衣美冠贵履,连与海女打交道都甚是嫌弃,不太可能到码头闲逛,恐怕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

店家也是个精明之人,更不可能与她这个外乡人谈论覆舟之事了。

看来,只能另寻办法查访才是。

只得帮着苏绣将地上的锅盖往篮子里装,又将之前苏绣送的两枚锅盖放在最上方。

“这是我送你的,哪有收回之理?”苏绣又将两枚锅盖放回云中锦手心里。

“我一个外乡人,也不知道如何吃这锅盖,不如你领我去你家一起吃?”

苏绣犹豫道,“若是你不嫌弃……”

“白吃白喝哪还有嫌弃之理?难道让我进兴隆酒家吃那五百文一盘的?”

云中锦咧嘴一笑,苏绣亦甚是欢喜,揽着肩,牵着手,就好似一对多年的姐妹淘。

这种亲密的感觉似曾相识,云中锦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感受到了。

漕江街巷古朴,多的是青砖碧瓦人家,可云中锦楞是跟着苏绣兜兜转转,竟在靠近海边零零落落的木棚屋前停了下来。

“瞧,那就是我家。”

苏绣指着一间低矮的木棚屋说道。

“那就是?”云中锦有些吃惊,“先前被追得四处乱窜时,总不见你往这边来,原来是担心漕帮的人认得你家来找麻烦。”

苏绣苦笑:“在海边讨生活的人,每家每户全都在漕帮的眼皮子底下,麻烦不找他自来,只是能避一时是一时罢了。待明日,我还得想着法子上门去给人家赔罪去呐。”

“赔罪?你无错,为何要赔罪?”云中锦甚为吃惊。

“得罪了漕帮就是罪过,有罪就得赔罪呀,否则以后休想过安生日子。”

云中锦试探地问道:“漕江人人都对覆舟一事讳莫如深,莫非与漕帮有关?”

“没有没有。”苏绣连忙摆手摇头,“千万别瞎说。”

云中锦有些失望,苏绣越是对覆舟之事守口如瓶,她越是觉得其间透着不简单,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对她放下戒备之心。

也难怪,对于苏绣来说,她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而已。

“哎不说这些啦。”苏绣扬了扬脸笑道,“别看现在我们住得破一些,终有一天我会让阿爹阿姐阿弟住进城里的青砖院的。”

“你这么能干,一定会的。”

这一回云中锦没有取笑,而是真心实意地祝愿苏绣一家将来过上好日子。

“嗯呐。”苏绣使劲地点着头,喜滋滋地,“我已经给漕帮交了定银,很快就可以在海市里有一个固定的鲜货摊啦。”

“定银?漕帮?”

“嗯。”苏绣道,“想要在海市里有一个鲜货摊,就得先交定银,等攒够了银子就可以拿到了。我还差一两多,原本想今日从兴隆酒家把钱提出来就够了的,这不,又得等上一些日子,不过也不用太久啦。”

“有了鲜货摊,以后就不用按价抽成,只需每月交给漕帮固定的管理费就行啦。这样算下来,就能有余钱,不出三年,嗯,三年或许不够,那便五年,十年。总之我一定能让一家人住上青砖的大房子,过上好日子的。”

说到未来的好日子,苏绣满面兴奋,掰着手指头越算越起劲。

海边人男女界线分明,男人负责出海打渔,妇女孩子负责在海边拾贝,苏绣便是一名普通而又不普通的海女。

说她不普通,是因为她常年在峭石上采贝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本领,那些极难采的诸如锅盖之类的鲜贝对她来说皆不在话下,一般海女们都高看她一眼。

饶是如此,苏绣一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不论是出海还是拾贝,都必须给漕帮一定的抽成,越是贵价的贝,抽得份额越狠,能够到手的所剩无几,也就是勉强糊口罢了。

苏绣最大的梦想,就是在海市里拥有一个固定的摊位,这样就可以只交固定的管理费,而不是按价抽成,算起来要合算得多。

可这前提是要给漕帮缴纳一笔不低的摊位费。

这些年苏绣拼命攒着钱,就是为了这个梦想。

即便如此,还得抢着付定银才能拿到,三个月前苏绣天不亮就去漕帮门前排队才交得上定银的。

“足足一两定银呐。”苏绣信心满满,眼中闪耀着有朝一日如愿以偿的光芒。

“这不还是得给漕帮交钱,看漕帮的脸色过日子吗?”

云中锦听了半晌,忍不住泼了苏绣一头凉水。

“再说了,凭什么要交钱给漕帮才能在海市支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海市又不是漕帮的,那是官府的,该交钱也得交给官府,不是漕帮。”

“可海市的屋顶是漕帮给盖的,摊位的案板子也是漕帮的。漕帮还给官府纳了税银。他们盖了屋顶纳了税银,可不得从鲜货里挣回去?在理。”

苏绣似乎没觉得这不合理,而是理所当然。

“海市的屋顶,不就是支个遮风避雨的棚吗?能盖多少钱?那案板子,不就是块薄板吗?又能值几个钱?”云中锦问道。

“官府的海产买卖税乃是十抽一,且那是对大宗买卖才抽的税,对于百姓之间的小买卖是不抽税的。你两斤锅盖最多卖一百文钱,是小买卖,本不应该上税,漕帮却按十抽二收你二十文钱,平白赚这许多银子,怎么就在理了?就算要上税,你为何不自己给官府纳税,非要过漕帮这一手?”

苏绣语结。

她只是一个以拥有固定摊位为梦想的普通海女,从未曾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去算过这笔糊涂账。

“原来,这其中竟有这么大的赚头,怪不得漕帮如此托大。”她不由感叹道。

“这还只是往县衙纳税银,便可赚一个漕江县的银子。倘若是往府衙纳税银,那岂不是可以赚一整个江南州的银子?再往后,便是道府……天哪,那岂不是要赚半个天下?不,整个天下的银子!”

苏绣的一双凤眼闪着亮光,比说起她的固定摊位与青砖院还要兴奋,那眼神里透露出的竟是无尽的向往。

“瞧你这兴奋劲,倒好象漕帮是你的,赚到的银子都归你似的。”

见苏绣那个兴奋劲,云中锦觉得甚是好笑。

苏绣嘿嘿憨笑,“没准有一天呢?”

“嘿——来抓我呀。”

正说话间,猛然蹿出个大汉来,云中锦冷不防间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