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的声音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带着血沫的沙哑和一种被碾碎后又强行拼凑起来的尖锐。那最后的质问,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周沉同样混乱、被无数死亡碎片割裂的意识深处。
“你选什么?”
选什么?
周沉的瞳孔在幽暗的光线下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压在陆临身上的身体,每一块肌肉都绷得像即将断裂的钢丝。扼向对方脖颈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距离那沾满粘稠血污、微微起伏的皮肤,只有毫厘。
选什么?
他看到了!那些混乱狂暴的画面不是幻觉!冰冷的实验台,燃烧的战场,崩解的星空……无数次轮回,无数次刀锋相向,无数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终局!每一次陆临倒下时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复杂情绪——仇恨?疲惫?还是……别的什么?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灵魂窒息。
眼前这张脸,沾着玛丽腥臭的血,汗水浸湿了额发,狼狈不堪。可那双眼睛,此刻却像淬炼过的寒星,穿透所有混乱和血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死死攫住他。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连疯狂都沉淀下来的审视,和那抹挥之不去的、尖锐的嘲弄。
仿佛在说:看啊,周沉,我们之间除了杀与被杀,还能有什么?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暴怒和某种更深邃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命名的东西,猛地冲上喉咙。周沉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下颌线绷紧如刀锋。停在半空的手,指关节捏得惨白,青筋暴跳。他死死盯着陆临的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滚烫的沙砾。
杀了眼前这个疯子?像记忆碎片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结束这该死的轮回?结束这被迫纠缠、被迫接触、被迫……想起那些比杀意更滚烫的东西的荒谬处境?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过他的神经。
然而,就在这杀意翻腾的刹那——
【《深渊精神病院》载入完毕。】
【传送开始。】
冰冷的系统提示毫无征兆地响起,如同丧钟的最后一声余韵。
嗡——!
一股无可抗拒的、如同宇宙洪荒般的巨大吸力,猛地从前方那个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中爆发出来!那吸力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周沉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攥住、拉扯,硬生生要从躯壳里剥离出去!眼前陆临沾血的脸、那双质问的眼睛,瞬间变得模糊、扭曲、拉长,如同坠入万花筒的噩梦!
“呃——!”周沉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闷哼,身体不由自主地被那强大的力量拽起,向前扑去!他停在半空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无的冰冷空气。
陆临同样被那股力量席卷!他闷哼一声,身体被无形之力猛地从地上提起,如同断线的风筝般甩向那黑暗的漩涡入口!在意识被彻底撕扯离体的前一瞬,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周沉同样失控扑来的身影,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嘲弄地勾了一下,随即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失重!眩晕!撕裂!
周沉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黑洞的尘埃,在绝对虚无的黑暗中翻滚、坠落。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只有意识被无限拉长、挤压的痛苦。那些刚刚被强行塞入的轮回死亡碎片,在这绝对的虚无中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更加疯狂地沸腾、冲撞!
——陆临被冰冷的针剂注入太阳穴,身体在束缚带上剧烈抽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玻璃窗外模糊的、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是他?!周沉的心脏像是被冰锥狠狠刺穿!
——燃烧的废墟中,他手中的砍刀即将落下,陆临却猛地将枪口调转,指向自己身后扑来的敌人!子弹擦着他的耳际飞过……为什么?!
——崩解的飞船里,陆临嘶吼着让他记住坐标,头盔面罩碎裂的瞬间,那双眼睛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疯狂和……托付?!
无数矛盾的碎片!厮杀!守护!背叛!并肩!背叛!守护!每一次轮回的终点是死亡,可过程……那被刻意模糊、被冰冷杀意覆盖的过程里,是什么?!
“不——!”周沉在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嘶吼,灵魂被这混乱的洪流冲击得千疮百孔。每一次死亡不是终结,而是下一次轮回的开始。每一次轮回,都在加深那道名为“宿敌”的刻痕,也……掩盖了什么?
那些比杀意更滚烫的东西……
是什么?!
砰!
一声沉闷的、仿佛肉体撞击在坚硬地面上的巨响,将周沉从虚无的撕扯中狠狠拽回现实。
剧烈的疼痛从全身各处传来,骨头像是散了架。他猛地睁开眼,视线一片模糊的重影,伴随着尖锐的耳鸣。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手掌按到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地面。
触感……是粗糙的水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消毒水刺鼻的氯味、陈年霉菌腐败的酸馊味、铁锈的腥气,还有一种……淡淡的、仿佛某种化学药剂挥发后的甜腻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钻入鼻腔。
周沉用力甩了甩头,强行压下翻涌的恶心感和灵魂深处的混乱风暴,视线艰难地聚焦。
他发现自己趴在一段极其狭窄、光线极其昏暗的走廊里。墙壁是惨白色的,但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发黄的污渍,有些地方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深灰色的水泥。头顶是一盏老旧的、蒙着厚厚灰尘和蛛网的吸顶灯,光线昏黄暗淡,只能勉强照亮周围几米的范围,更远处便沉入浓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长长的走廊向前后延伸,望不到尽头,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厚重的、涂着深绿色油漆的铁门。门上的观察窗很小,玻璃模糊不清,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仿佛被这厚重的空间吸收了,只剩下耳鸣的余韵在颅内嗡鸣。
深渊精神病院……
周沉的心沉了下去。冰冷的水泥地面寒气透过薄薄的衬衫渗入皮肤,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丝。他挣扎着想要完全站起来,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不远处,蜷缩在墙角的另一个身影。
是陆临。
他侧躺着,身体蜷缩成一个防御性的姿态,背对着周沉。那身原本还算体面的衣服,此刻沾满了血腥玛丽留下的暗红污迹和地上的灰尘,破烂不堪。他的一条手臂不自然地压在身下,肩膀微微颤抖着。刚才那声闷响,显然是他先一步砸落在地的声音。
周沉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那个蜷缩的背影,混乱的思绪如同冰火交织。杀意刚刚被系统的强制传送打断,此刻如同余烬,在冰冷的现实中暂时蛰伏。但那些翻涌的记忆碎片,那些在死亡轮回中看到的、被刻意忽略的瞬间——陆临调转的枪口,嘶吼着让他记住坐标的眼神……如同鬼魅般缠绕上来。
他选什么?
陆临那句带着血沫的质问,再次在耳边响起。
周沉的眼神沉郁如铁。他撑着地面,忍着全身的酸痛,缓缓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但他强迫自己站稳,如同在风暴中钉入海床的铁锚。他没有立刻走向陆临,而是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走廊……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那些紧闭的铁门后面,仿佛囚禁着什么难以名状的恐怖。空气中那股混合的怪味,丝丝缕缕,刺激着神经末梢。
他需要武器。任何能充当武器的东西。周沉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地面、墙壁。除了灰尘和剥落的墙皮,空无一物。
就在这时,蜷缩在墙角的陆临,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闷哼。那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沉的视线瞬间钉在陆临身上。他看到陆临试图撑起身体,但手臂刚一用力,身体就剧烈地一颤,整个人又重重地跌了回去,额头狠狠撞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咚”的一声。
“呃……”陆临的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压抑不住的痛吟。他蜷缩得更紧了,肩膀和后背的线条绷紧,如同拉满即将断裂的弓弦。
不对劲。
周沉的眉头死死拧紧。陆临不是那种会在伤痛面前轻易示弱的人。在血腥玛丽副本里,手臂被反拧、被死死勒住喉咙时,他都没发出过这样的声音。
周沉的眼神沉了沉,所有的警惕、猜疑、混乱的记忆和尚未熄灭的怒火,在这一刻被一种更纯粹的、源自刑警本能的东西暂时压下——判断情况,评估威胁。
他不再犹豫,脚步无声却快速地移动到陆临身边。在距离对方还有一步之遥时,他猛地停下,身体微微下沉,保持着随时可以暴起制敌的警戒姿态,同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陆临!怎么回事?”
蜷缩在地上的身影没有立刻回答,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巨大的痛苦。
周沉的眼神更冷了几分,耐心在迅速耗尽。他正要再次开口,甚至准备强行将人翻过来查看时——
陆临的身体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这次幅度更大。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转过头来。
昏黄的光线下,那张沾满污迹的脸抬了起来。
当周沉看清陆临此刻的样子时,饶是他经历过无数血腥场面,心脏也猛地一沉!
陆临的脸色惨白得如同死人,汗水混着血污和灰尘,在脸上冲刷出道道污痕。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但这些都不是最让周沉心惊的。
是陆临的眼睛。
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疯狂或冰冷算计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却蒙着一层浑浊的、不祥的灰翳!瞳孔微微放大,眼神涣散,失去了焦距,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来自深渊的迷雾。那迷雾深处,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和一种……仿佛灵魂正在被撕扯、被某种无形之物侵蚀的惊悸!
更让周沉心头警铃大作的是,陆临裸露在破烂衣袖外的手臂上,那些沾染的血污似乎……在蠕动?
不,不是血污在动。
是皮肤!
在陆临手臂内侧,靠近手肘的位置,一小片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如同活物般的暗紫色!那紫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向上蔓延!皮肤表面凸起细微的、如同蚯蚓般的青黑色纹路,微微搏动着,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冰冷的、非生命的气息!
那纹路……像极了某种……烙印?或者说……污染?
陆临涣散的瞳孔似乎捕捉到了周沉的身影,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破碎而扭曲,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冷……好冷……”
“…墙……墙在看我……”
“…它们……进来了……在我脑子里……”
他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惶:“…滚出去!…都滚出去——!”
这凄厉的嘶喊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
周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这绝不是简单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