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钱三瘫软在椅子上,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面如死灰,眼神涣散。那片桃花峪的枯叶,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凤媣那句冰冷的“云影在哪里?”更是如同丧钟,在他耳边轰然敲响!

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背叛云影?那比死更可怕!那意味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意味着他的九族都会被拖入无间地狱!

凤媣静静地坐着,烛火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投下深邃的阴影。她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洞悉一切、冰冷无情的眼睛看着他,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一层层叠加在钱三濒临崩溃的神经上。禅房里只剩下钱三粗重绝望的喘息和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终于,钱三的意志被彻底碾碎。他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干裂,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绝望:“我…我说!云影大人…他…他不在帝京!”

凤媣眼神微凝,不动声色:“哦?那他在何处?”

“在…在通州!”钱三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语速极快,生怕慢一点就会反悔,“通州漕运码头!那里…那里有他一个秘密据点!表面是…是‘隆昌号’货栈!他…他前几日就秘密离京了!说是…说是要亲自盯着最后一批‘货’!那批货…那批货就是被贪墨的河工银熔铸成的官银!要…要走漕运运出去!洗…洗白!”

通州!漕运!隆昌号!熔铸的官银!

钱三爆出的信息如同惊雷,在凤媣脑海中炸开!她瞬间明白了云影的算盘!他不仅要贪墨,还要将这笔沾着无数灾民血泪的巨款彻底洗白,变成他云家的私产!而通州漕运,四通八达,一旦银子上船入水,就如同泥牛入海,再难追查!难怪近日称病告假,原来他早已金蝉脱壳,亲自去坐镇这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具体位置!隆昌号在码头哪个区域?守卫如何?银船何时启运?!”凤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在…在码头西区最里面!靠着废弃的旧仓!守卫…守卫都是云影大人最心腹的‘影卫’!人数…人数不少!至于船…船…”钱三努力回忆着,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我…我只听说是…是‘七月流火’之时!就是…就是大火星西沉最亮那晚!寓意…寓意烈火熔金,钱财滚滚!应该…应该就是明晚!或者后晚!具体…具体我真的不知道了!求小姐饶命!饶命啊!”

七月流火!明晚或后晚!时间迫在眉睫!

凤媣的心沉到了谷底。通州距帝京虽不算极远,但快马加鞭也要大半日!而她现在手头只有这十来个灾民青壮和一块唬人的令牌!要对抗云影的精锐影卫,抢夺那批数额惊人的官银,无异于痴人说梦!

“账册,还有备份吗?或者,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全部内情?”凤媣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恢复冰冷,做着最后的确认。

“没…没有了!”钱三拼命摇头,“账册只有这一本!是小人用命保下来的!其他人…工部经手的人…要么被灭口,要么…要么就是云影大人的绝对心腹,根本不会背叛!小人…小人真的是唯一知道这么多的人了!”

唯一的关键证人,唯一的核心账册!钱三的价值,到此为止了。

凤媣缓缓站起身。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山寺的夜色依旧深沉,但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黎明将至,而更大的风暴,正在通州方向酝酿。

“小姐,此人…如何处置?”小雀儿上前一步,低声问道,目光扫过烂泥般的钱三,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此人知道的太多,又贪生怕死,留着是巨大的隐患。

凤媣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窗外熹微的晨光,脑海中思绪飞转。钱三必须死,但不是现在,也不是由她亲手来杀。他还有最后一个作用——作为指向云影的铁证!

她转身,目光重新落在钱三身上,那眼神让钱三如坠冰窟。

“钱三,你想活命吗?”

“想!想!小姐饶命!小人愿做牛做马!”钱三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涕泗横流地哀求。

“好。”凤媣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给你一个机会。把你刚才说的,关于云影在通州隆昌号洗白官银、以及账册所载的所有罪状,亲笔写下来!画押!”

钱三愣住了:“写…写下来?”

“对。写一份详细的供状。”凤媣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是你唯一的生路。有了这份供状,我才能以此为凭,在关键时刻保你一命,送你远走高飞。否则…”她冷笑一声,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刀锋。

钱三浑身一颤。他明白,这是投名状,也是催命符。写了,就彻底和云影不死不休,再无退路。不写…眼前这个看似病弱、手段却比云影更让他恐惧的少女,恐怕立刻就会让他“意外身亡”!

在极致的恐惧和对“生路”的渺茫希望驱使下,钱三最终屈服了。“我…我写!我写!”

“给他纸笔!”凤媣吩咐小雀儿。

很快,纸笔备好。在凤媣冰冷目光的注视下,钱三颤抖着手,开始书写。他写得极其详细,从工部如何克扣,到云影如何指使转运熔铸,再到通州隆昌号的秘密和影卫的布置,甚至将他所知的部分官员名字也写了上去。字迹歪歪扭扭,透着他内心的巨大恐惧,但内容却触目惊心。最后,他咬破手指,在供状末尾按下了鲜红的指印!

凤媣仔细检查了供状,确认无误后,小心收起,与那本沉重的账册放在一起。这两样东西,如今成了她手中最致命的武器,也是足以将云影及其党羽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铁证!

“看好他。”凤媣对小雀儿和守在门外的两名青壮吩咐,“给他水,别让他死了。”钱三暂时还不能死,他是活的人证,他的供状需要他的存在才有最大效力。

“是,小姐!”

凤媣拿着账册和供状,快步走出禅房。天光已微亮,寒山寺在晨雾中苏醒,粥棚药棚的方向传来人声,灾民们开始新一天的求生挣扎。然而凤媣的心,已飞向了遥远的通州。

她回到自己的临时居所,碧桃已经焦急地等在那里。

“小姐!您可回来了!吓死奴婢了!”碧桃看到凤媣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碧桃,立刻收拾东西,最紧要的细软即可。”凤媣语速极快,一边说一边迅速脱下那身粗布衣裙,换上自己素雅的常服,“我们即刻回京!”

“回京?现在?”碧桃吃了一惊。

“对!立刻!”凤媣的眼神锐利如刀,“觉明小师父呢?请他过来!”

觉明很快被找来,脸上还带着熬夜的疲惫。

“觉明师父,寺中灾民,就托付给你和林先生了。”凤媣看着他,语气郑重,“后续粮药,我会想办法尽快送来。但眼下,我有更要紧的事,必须立刻回京!”

觉明看着凤媣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心中虽有不舍和担忧,但也知道这位凤小姐所谋甚大,绝非寻常,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姐放心,小僧定当尽力。小姐一路保重!”

“多谢。”凤媣点头,又转向碧桃,“去准备马车!要最快最稳的!让车夫做好准备,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侯府!沿途若有阻拦,亮出侯府令牌!”

“是!”碧桃不敢怠慢,立刻去办。

凤媣独自留在禅房内。她再次拿出那本账册和钱三的血书供状,目光凝重。通州之行,势在必行!但仅凭她和小雀儿,加上几个灾民,无异于送死!她需要力量!需要足以抗衡云影“影卫”的力量!

她想到了沈泽芝!只有他!只有这位身负重伤却依旧在朝堂为她周旋的丞相,才有能力调动足以撼动通州的力量!时间!她需要抢在“七月流火”之前,将消息送到沈泽芝手中!并且,她必须亲自去!账册和供状太过重要,绝不能假手他人!而且,她需要亲眼看到云影的覆灭!

“沈泽芝…”凤媣低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冰冷的“影”字令。这块沈泽芝以重伤为代价窃来的令牌,此刻显得无比沉重。他还在相府吗?他的伤势如何?能否支撑这雷霆一击?

没有时间犹豫了!

凤媣迅速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她没有写任何寒暄,落笔如刀,字字如金:

通州漕西,隆昌旧仓。影卫守银,火流之夜。账证俱全,唯缺雷霆。速遣精兵,迟恐生变。凤媣亲往,待君共狩。

寥寥数语,道尽关键:地点(通州漕运西区隆昌号旧仓)、敌人(影卫)、目标(被贪墨熔铸的官银)、时间(七月流火之夜)、证据(账册供状在手)、需求(速派精兵)、以及她自己的决心(亲往,等待沈泽芝联手出击)。

她将纸条折成极小的一块,然后取出一枚贴身收藏的、不起眼的青玉环佩——这是她生母的遗物。她用一根坚韧的丝线,将纸条紧紧系在环佩内侧的凹槽里,外表丝毫看不出端倪。

“小雀儿!”凤媣唤道。

小雀儿如同影子般出现:“小姐。”

凤媣将系着密信的环佩郑重地交到小雀儿手中,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听着,这是比命更重要的东西!你立刻骑最快的马,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帝京!目标:丞相府!沈泽芝沈相爷!亲手将此物交给她本人!记住,必须是她本人!若遇阻拦,亮出这块令牌!”她将那块冰冷的玄铁“影”字令塞到小雀儿手里。

“告诉他:‘凤媣在通州隆昌号,等他的雷霆!’明白吗?”

小雀儿感受到手中环佩和令牌沉甸甸的分量,以及凤媣眼中从未有过的凝重与决绝。她用力点头,麻雀般的眼睛闪烁着视死如归的光芒:“奴婢明白!人在信在!人亡…信毁!”

“好!”凤媣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去吧!从后山,挑最好的马!一路换马不换人!务必在明日日落前,将信送到沈相爷手中!”

“是!”小雀儿没有丝毫犹豫,将环佩和令牌贴身藏好,转身如同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看着小雀儿消失在晨光中的身影,凤媣深吸一口气。现在,轮到她出发了。

马车已经备好。凤媣带着碧桃,以及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和钱三的血书供状(被她用油布仔细包裹,贴身收藏),登上了马车。

“小姐,直接回侯府吗?”车夫问道。

“不!”凤媣斩钉截铁,“去通州!用最快的速度!”

车夫和碧桃都惊呆了!通州?那是什么地方?小姐刚经历了一夜的惊险,又要去通州?

“小姐!您的身体…”碧桃急得快哭出来。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凤媣打断她,声音不容置疑,“去通州!立刻!马上!路上再解释!快!”

马车在车夫的鞭响中,冲出了寒山寺的山门,沿着官道,向着通州的方向疾驰而去!车轮滚滚,碾碎清晨的薄雾,也碾向了最终决战的战场!

凤媣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她的精神却高度亢奋。手中紧握着那枚生母的青玉环佩(她留了一个作为信物),感受着怀中账册和供状冰冷的触感。

沈泽芝,我的信,你收到了吗?

你的“雷霆”,何时能至?

云影…通州,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这一次,我要亲眼看着你,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