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无数金属巨兽在耳边疯狂撕咬、冲撞。陈默踏入B区铁门后的瞬间,这声音就蛮横地灌满了他的双耳,压过了心跳,压过了呼吸,甚至压过了脑海中残留的低语和消防斧不甘的嗡鸣。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混杂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浓烈的铁锈腥气、机油挥发后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更加新鲜、更加甜腻、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这味道无处不在,附着在冰冷的金属表面,弥漫在潮湿的蒸汽里,钻进鼻腔,直冲肺腑,仿佛要把人的内脏都染成红色。
惨白的光线从高耸、布满污垢的天花板上投射下来,被厚重的蒸汽和弥漫的血雾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面和冰冷的金属设备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这是一条巨大的、望不到尽头的流水线。两侧是高耸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框架,支撑着复杂的齿轮、链条和传送带系统。几条宽度不一的传送带如同巨蟒般在金属骨架间蜿蜒、爬行,发出永不停歇的“隆隆”声。
陈默的目光顺着工头那巨大扳手指引的方向望去——内脏剥离线。
他看到了。
巨大的主传送带缓慢而沉重地向前移动,上面承载着的,是“原料”。那并非冰冷的金属或塑料。那是形态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活体”。有些是类人生物,皮肤呈现病态的灰白或青紫,肢体被粗糙的金属束缚带捆扎,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是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有些则是难以名状的怪物,肢体扭曲,覆盖着甲壳或粘液,在束缚下徒劳地挣扎;还有一些…只是残缺的躯干或大块的、看不出原貌的肉块,断口处流淌着暗红或黄绿色的粘稠液体。
主传送带两侧,是一个个被隔开的金属工作台。每个工作台前,都站着一个穿着和陈默同样灰蓝色条纹病号服的“零件”——债务人。他们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动作麻木而迅速。当传送带将“原料”运送到面前时,他们立刻开始工作。锋利的、沾满污血的解剖刀、骨锯、钩爪、钳子…各种冰冷的工具在他们手中翻飞。切割、剥离、分离、分类…动作精准、高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漠。飞溅的体液、破碎的组织、剥离出来的完整或不完整的内脏…被分别投入工作台下方不同颜色、同样在缓慢移动的次级传送带中,运往未知的黑暗深处。
空气中弥漫着细密的血雾,地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混合着血水和油脂的污垢。排水沟里,暗红色的液体汩汩流淌,散发着浓烈的腥气。惨白的灯光下,金属的寒光、血肉的猩红、工具的冰冷,构成了一幅极端暴力、非人化的工业地狱画卷。
“第…7…工作台…”工头那沉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巨大的锯齿扳手指向流水线中段一个位置。
陈默强忍着胃部的翻腾和眩晕感,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个被指定的位置。每一步都踩在粘稠的污垢上,发出“噗叽”的声响。他的左手依旧传来冻伤的麻痹和刺痛,右手缠着的纱布在刚才的握拳中已经渗出了暗红的血渍,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指骨的裂伤。39%的精神污染指数让视野边缘的血色重影在惨白灯光下如同流淌的污血,耳中除了轰鸣,似乎还夹杂着无数濒死者的哀嚎——不知是幻听,还是这地狱本身的声音。
第七工作台。冰冷的金属台面沾满了厚厚的、半凝固的黑红色污垢。台面上固定着几把沾满血渍和不明组织的工具:一把刃口卷曲、血迹斑斑的短柄解剖刀;一把锯齿磨损严重、缝隙里塞满肉屑的骨锯;还有几个末端带着锋利钩爪的金属工具。旁边是一个同样肮脏的金属水桶,里面装着浑浊的、散发着消毒水味的液体——大概是用来“清洁”工具的?水桶边缘漂浮着一层油花和碎屑。
工作台正前方,就是那条缓慢移动、承载着“原料”的主传送带。旁边是一条较窄的、专门输送“废料”的次级传送带,以及另一条似乎用于输送“合格品”的传送带。
陈默刚站定,还没完全看清工具,主传送带就发出“咔哒”一声,一个沉重的物体被推送到了他的工作台前。
“原料”。
那是一个类人生物,但全身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仿佛被强酸灼烧过的暗紫色,肌肉僵硬扭曲。它的胸膛被粗糙地剖开,露出里面一团混乱、蠕动的暗红色内脏,大部分被一层粘稠的、如同黑色沥青般的物质包裹粘连着。它的头颅歪向一边,一只眼睛是浑浊的白色,另一只眼眶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嘴巴微微张开,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仿佛凝固在无声的惨叫中。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败和某种化学药剂的气息扑面而来。
“任务:剥离…污染核心…及…主要功能性脏器…分类…投入…指定…传送带…”工头那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如同冰冷的指令,直接灌入陈默的脑海。“效率…标准…每分钟…0.8单位…清洁度…达标…废料率…低于…5%…开始…”
倒计时仿佛在陈默心中响起。规则一:产量即生命。规则三:保持清洁,不得浪费。
没有时间犹豫。陈默深吸一口充满血腥味的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疼。他伸出颤抖的、缠着纱布的右手,试图抓起那把解剖刀。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但纱布的阻碍和指骨的剧痛让他几乎握不稳刀柄。他只能用左手(冻伤的麻痹感让动作异常笨拙)辅助,才勉强将刀柄卡在右手掌心和手指间。
解剖刀的刃口卷曲,切入那暗紫色、坚韧异常的皮肤时异常艰难。他需要用尽全力下压,同时忍受着工具上传来的滑腻触感和刺鼻气味。当他终于切开粘连的组织,试图剥离一团被黑色粘稠物包裹的内脏时,一股粘稠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暗红色脓液猛地从切口喷溅而出!
“嗤——!”
脓液溅在陈默的右手小臂和病号服上,瞬间传来火烧般的灼痛!纱布迅速被腐蚀变黑!他闷哼一声,剧痛让动作变形,解剖刀差点脱手!更要命的是,一部分脓液溅到了工作台面上,留下一滩刺眼的污渍。
“清洁度…不达标…警告…一次…”工头那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幽灵般出现在陈默的工作台侧后方。冰冷、毫无感情的红色镜片俯视着那滩污渍和陈默被腐蚀的伤口。巨大的锯齿扳手拖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惩罚!规则三的惩罚来得如此之快!
陈默咬紧牙关,强忍着右臂的剧痛和心中的惊悸。他立刻抓起水桶里一块同样肮脏的破布,用力擦拭台面。污渍顽固,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他又将沾满脓液的破布扔进废料传送带。动作笨拙而慌乱。
“效率…下降…37%…”工头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死神的低语。
规则一!产量不足!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强迫自己忽略右臂的灼痛和纱布下伤口崩裂的剧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具令人作呕的“原料”上。他放弃了用解剖刀精细剥离的想法,转而抓起那把带着钩爪的工具,粗暴地钩住一团被黑色粘稠物包裹的脏器,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撕扯!
“噗嗤!”
粘连的组织被强行撕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那团包裹着蠕动之物的脏器被扯了出来,黑色的粘稠物滴落在工作台上。陈默看也不看,立刻将其投入旁边标注着“污染核心”的次级传送带入口。入口处红光一闪,似乎有某种扫描装置。
紧接着,他又用骨锯锯断几根被黑色物质部分侵蚀的肋骨,将下面一颗勉强还算完整、但表面布满紫色血管的暗红色心脏挖出,投入“功能性脏器”的传送带。
动作粗暴、血腥、毫无技术可言。飞溅的组织碎块和粘液沾满了他的双手、前襟和台面。但他顾不上了。他眼中只剩下“原料”内部需要处理的部件,以及脑海中疯狂计算的“效率”。
时间在血腥的重复中流逝。一个“原料”处理完毕,被废料传送带运走。紧接着,又一个形态更加扭曲、长着昆虫般甲壳的怪物被送来。陈默重复着机械而暴力的操作。右手纱布早已被各种体液浸透、染黑,每一次用力,纱布下都传来钻心的疼痛和湿滑粘腻的触感。左手的冻伤在持续用力中也传来阵阵刺痛和麻木。精神污染带来的幻视让眼前的血肉仿佛在蠕动、变形,耳边的哀嚎声似乎更加清晰。他只能死死攥着贴身的静默金属残片,那微弱的清凉感是他保持最后一丝清醒的锚点。
汗水混合着血水和污垢,从他额头不断流下,模糊了视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头晕目眩。身体各处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十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一阵刺耳、单调的汽笛声突然在巨大的空间内响起!
“呜——!!!”
所有高速运转的传送带,几乎在同一瞬间减速,然后缓缓停了下来。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声骤然降低了一个量级,只剩下一些辅助设备低沉的嗡鸣。
“休息…时间…开始…”工头那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如同赦令。“保持…肃静…停留…在…黄色…标记…区域…”
规则四:休息时间禁止喧哗,禁止离开指定区域。
陈默如同虚脱般,身体晃了晃,差点瘫倒在地。他松开紧握的工具,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纱布下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低头看向工作台——一片狼藉,血迹、碎肉、粘稠的组织液覆盖了大半面积,散发着浓烈的腥臭。他刚才只顾着效率和勉强达标,根本无暇顾及“清洁”。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其他工作台的“零件”们也停下了动作。大部分人都和他一样,靠在冰冷的金属框架上,剧烈地喘息着,眼神空洞麻木,脸上身上同样沾满污秽。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看别人一眼,整个巨大的空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咳嗽声偶尔响起。
陈默顺着工头指示的方向看去。在流水线旁边,靠近冰冷的金属墙壁,有一片地面被用刺眼的黄色油漆粗糙地画出了一个方形区域。那就是“指定区域”。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走向那片黄色区域。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其他“零件”也沉默地、如同行尸走肉般汇聚过来。区域不大,挤满了十几个同样疲惫、麻木、散发着血腥和汗臭的身影。陈默找了一个角落,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金属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假的清醒。他低头看向自己惨不忍睹的双手。右手的纱布已经完全变成黑红色,湿漉漉、粘腻腻地贴在皮肤上,剧痛一阵阵传来。左手的冻伤在麻木中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他试着动了动右手的手指,钻心的疼痛让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这样下去,别说效率,他连工具都握不住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那包劣质的麻木药剂还在。刺鼻的辛辣味隔着油纸都能闻到。吃下去?立刻就能摆脱这该死的疼痛?但老李的警告在耳边回响:“不到拼命的时候,别用。”反应迟钝,感官麻木,加剧精神混乱…在这个地方,任何一个失误都是致命的。
就在他犹豫挣扎之际,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猛地打破了休息区的死寂!
“啊——!”
所有人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在靠近废料传送带入口附近的一个工作台前,一个身材瘦小、脸上带着一道新鲜鞭痕的年轻债务人,正惊恐地看着自己脚下。他的脚边,散落着几块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碎肉和一小滩粘稠的液体——显然是在刚才处理“原料”时不小心掉落的“废料”,违反了规则三“不得浪费”。
工头那巨大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他面前!冰冷的红色镜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浪费品”。
“废料…率…超标…规则…三…违反…”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宣判。
巨大的锯齿扳手被缓缓举起,在惨白灯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不…我不是故意的!我马上清理!马上!”年轻的债务人发出绝望的哭喊,扑倒在地,试图用手去捧起那些碎肉。
“惩罚…执行…”
工头巨大的金属靴猛地踏前一步,踩住了债务人试图捡拾碎肉的手!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债务人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
下一刻,工头那覆盖着皮质围裙的粗壮左臂伸出,如同铁钳般扼住了债务人的喉咙,将他整个人如同拎小鸡般提了起来!债务人的惨叫瞬间变成了嗬嗬的窒息声,双腿徒劳地踢蹬着。
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工头拖着不断挣扎的债务人,一步步走向那条暂时停转的、巨大的废料传送带入口。传送带的金属表面布满了深褐色的污垢和凝固的血块,入口处黑洞洞的,像一个择人而噬的巨口。
“不…不要…饶了我…”债务人的声音微弱而绝望。
工头毫无反应。它走到传送带边缘,手臂猛地一抡!
“噗通!”
年轻债务人的身体如同真正的废料般,被狠狠扔进了那黑暗、深邃的传送带入口!惨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身体在金属通道内翻滚、碰撞的沉闷声响,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
整个休息区,死一般的寂静。连喘息声都消失了。只有废料传送带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满足的吞咽声?或许是错觉。
工头拖着巨大的扳手,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红目扫过黄色区域里每一个瑟瑟发抖的“零件”。它没有言语,但那无声的威压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恐惧。规则二:服从管理者的指令。违抗的下场,就是成为废料。
它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流水线的另一端,金属靴子踩在污秽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陈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近距离目睹这残酷的“报废”,比疯人院的厮杀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这不是战斗,这是毫无反抗余地的、工业化的抹杀。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精神污染带来的幻视似乎加重了,眼前工头消失的方向仿佛残留着血色的重影。他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想寻求墙壁更多的支撑。身体的疲惫和右手的剧痛让他意识有些模糊。
他的后背,离开了冰冷的金属墙壁一点点。
他的右脚,为了调整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无意识地、向后挪动了一小步。
他的脚跟,触碰到了一处坚硬而略有弹性的边缘。
是那条暂时停转的、巨大的主传送带。
就在他的脚跟触碰到传送带边缘冰冷的、带着些许橡胶质感的履带表面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诡异生命感的震动,顺着他的脚后跟,清晰地传递上来!
陈默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如同被冰水浇头,所有的疲惫和眩晕一扫而空!
他猛地低头看去。
脚下,那条覆盖着厚厚污垢、仿佛死物的巨大传送带,在他脚跟触碰的位置,那污垢覆盖下的、深灰色的橡胶履带表面,极其细微地、如同沉睡巨兽的皮肤被蚊虫叮咬般……蠕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渊、又像是饥肠辘辘的肠胃发出的咕噜声,贴着冰冷的金属地面,极其微弱地、却无比清晰地传入了他因高度紧张而异常敏锐的耳中!
陈默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他触电般猛地将脚收回,身体如同受惊的虾米般向前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刚才脚跟触碰的地方。传送带依旧静止不动,覆盖着污垢,仿佛刚才那微弱的蠕动和低沉的咕噜声只是他精神污染加重产生的恐怖幻觉。
但脚后跟残留的那一丝诡异的、带着微弱吸力的触感,和那清晰传入耳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脊椎。
规则四隐藏的警告,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烁:
…小心…传送带…它们…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