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温存

像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我有一个严厉的父亲。

他们总是口口声声的说我生在了一个好时代,可是这真的好吗?只是对于他们来说吧。

他们说的对,衣食住行,我们现在的确比以前好的多,因此,问题是在精神上的。至于像我父亲一样的人,是旧时代遗留的产物,他固执而迷信,但是我们的身体里仍流着同样的血,因此我无法对他只存在批判的冷漠感情。

我的父亲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他喜欢说教,因此我们闹过不少矛盾。这些矛盾其实也就是餐桌礼仪、学习成绩之类的,其中大多数都不是什么大事情。

但这些本来可以轻松解决的事情,却通通的闹大了,最后闹到了用吵架解决的地步。我心里清楚,我在理,而至于吵架吵的面红耳赤的父亲,只不过是为了维持他作为长辈的威严。在那份固执底下,是放不下的身位。

于是结束话题的人总是我,我总会转移话题或者敷衍几句。其实在那份示弱的背后,我也常常期待着,期待着那不可能的事情——父亲给我道个歉,就算是敲敲门送一碗水果也好。

当然,我的希望往往落空。

父亲爱喝酒,不过他酒量很好,很少会醉。就算他的肝已经查出了问题,他也控制不住自己会背着母亲偷偷喝酒。

……

以上都是我年少时的看法,如今的我已经年过半百了,父亲也早就去世了。

你要我说我现在对于父亲的看法吗?那真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要是放在我十来岁的时候,甚至是二十来岁的时候,我都会毫不犹豫的说,他是一个叫人有些讨厌的人。

可是我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我也要老了,虽然我不会像父亲一样固执,但是年纪大了,总该对这世界有些不一样的看法了。

所以说要现在的我来看,父亲是一个不错的人。

由于他的固执与短浅,我没有办法放下我的良心说他是一个完美的人,但是我很清楚,当父亲去世的时候,我的心情差的很。

那种感觉令人难以忘怀,怎么说呢?就像是一开始平静的像初春连微风都没有的湖面,除了有些呼吸困难什么都没有,再到后来口舌干燥,痛苦渐渐的从心底涌了上来,渐渐的将我包围,像墙边永远不断的爬山虎,将我的心紧紧的束缚住了。

我当然流过眼泪,因为我发现当他逝去的时候,我脑子里丝毫没有他以前的种种不好,而是麻木的不能思考,甚至要哭出来。

究竟什么才能算是好的回忆呢?明明在当时看来仅仅只是很普通的事情,是他答应我的请求买了一个冰淇淋,是他每次经过楼下的小卖铺时都会记得我喜欢吃哪个口味,是他抽烟的时候会避着我们。而且我不得不承认,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哭过,即使是爷爷去世的那天。

爷爷去世的那天,他戴着白帽子穿着丧服,跪倒在他的遗照前,他的眼睛被烟熏的泛红,充满了血丝,看起来十分恐怖,不过他没哭。

这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我无从得知。

现在想起,我似乎从没认真观察过他的眼眸。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而我根本就没怎么认真看过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一定是像我一样的褐色,一定是古板而又不会像一潭死水一样死气沉沉。这不仅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然而迟来的好奇是不会有结果的。

无数个日夜,我对着镜子仔细观察着自己的眼眸,无比平凡的褐色,在灯光下猛烈的收缩,瞳孔缩成一个小黑点。

我知道,我长得像父亲,那我也一定拥有跟他一样的眼睛,但缺少了那份先前令我厌恶的固执。

一想到我的血液,我的全身上上下下都流淌着和他一样的血液,一种说不清的暖意就从心里涌了上来。

他的缺点有很多,相应的,他的优点也自然有很多了。

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虽然不爱做家务,但是他总是会做出果断的决策,会自觉承担起家庭的重任。

他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刚看见路边有残疾人等乞讨的时候,他会从穿的有些破烂的裤子的口袋里掏出折成一团的十块钱。

他很爱母亲,也很爱我。

这真奇怪,母亲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而父亲和他相反。他不擅长表达浪漫,即使是在关心,他也假装漫不经心。

血液牵起的命脉,使我注定和这个“怪人”度过生命的大半时光。

而接下来的日子,是我怀念他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

人不都是这样吗?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哪里爱,但就是如此,明明之前对某个人感到些许厌恶,但是等真正失去的时候却只剩下咸涩的泪水。

在翻阅以往相册的时候,父亲的照片总是我们之中最少的,他并不喜欢拍照。

他笑的最开心的一张照片,是在工地上和刚考上大学的我一起拍的,母亲也在旁边。

照片中的我手里拿着录取通知书,一边开心的笑着。

难以想象我以前也有过这么年轻的时候。如今摸摸我的脸,早已粗糙的不成样子。我也像曾经的父亲那样,眼角爬上了细密的鱼尾纹。

年轻也好,老的也罢,逝去的东西都是再回不来的,我深知这道理,可是总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还恍惚的以为他还会回来,会说教我在饭桌上不要乱把菜翻来翻去的什么的。

这副样子真可笑,但又是那么真实。就像是……我小的时候失去了爷爷奶奶的时候。

第一次被告知死亡的概念,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而第一次亲身接触死亡,是我九岁的时候。当时肺癌夺走了我的爷爷。

纵使早就知道死亡就是消亡,就是再也见不到的离别,但是当我真正看见躺在棺材里的爷爷的时候,我仍然面色苍白。

就像是一个不好笑的玩笑,爷爷明明就像睡着了一样。可是,却真的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了。

再到后来,我奶奶也去世了。当时的我已经三十多岁了,然而第二次面对死亡,我仍然感受到从指尖贯彻到全身的凉意。我的悲伤自然是不必多说。

父亲是我第三次面对死亡。原来那么近的人,到了最终也会隔得那么那么远,远到我根本触碰不到。

说实话,当我被通知父亲去世的那一刻,心里真的是死一般的平静。

离别是慢性毒药,美好的回忆、戒断的痛苦形成了巨大落差,仿佛从千丈高崖突然坠落。

那一段时间,我常常在睡梦中惊醒,不是因为梦到了他,而是因为我的安全感完全缺失了,就算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

我现在的身体,简直都不如父亲先前给我买的冰淇淋的温度高。

梦不到他才好呢,要是真梦到了,回忆就会从糖渣变成玻璃渣,比甜蜜更多的是割破喉咙的痛苦。

在我老去的时候,在我已经不能下床而依靠子女养活我的时候,我是否还会记起你,一个怪人,一个给予了我一个美好的童年、陪伴了我大半生的人。

我希望我还能够记得你。

这没有什么原因,仅仅只是因为,你是我的父亲。

我知道你也爱我,我也爱你。

天色黑了,我该睡了。

“晚安,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