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被剪辑的晴雨表

「普鲁斯特:记忆是我们为自己制造的赝品。」

阿哲切溏心蛋的瓷刀在瓷盘上磕出轻响,蛋黄像融化的琥珀淌成圆形。小茧盯着那滩金黄,突然想起昨夜半梦半醒间,他伏在床头写剧本的剪影——钢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老鼠在啃食什么真实的东西。

“今天带你去看画展。“阿哲把煎蛋推到她面前,围裙上别着那台永远开机的 DV,镜头正对着她颤动的睫毛,“你最爱的莫奈,睡莲池系列。“

小茧机械地叉起蛋,蛋白的温热触到舌尖时,胃里突然翻涌。不是因为难吃,而是这个场景太完美了:蓝白格子桌布、窗台上的风信子开成去年春天的样子、连她穿的米色针织衫都是相册里“第一次约会“的同款。她低头看袖口,发现纽扣缝着极细的银线,和记忆闪回里那个贝壳项链的纹路相似。

出门前,阿哲往她包里塞了薄荷糖。“你总说闻不得汽油味。“他笑着帮她调整围巾,手指掠过她后颈时,小茧本能地缩了缩——这个动作不在剧本里,因为相册第三页写着:“她喜欢我帮她整理衣领“。

地铁玻璃窗映出两人的倒影:阿哲的手始终搭在她腰后,像导演在调整演员站位。小茧盯着自己被阳光晒成金色的发丝,忽然发现发梢有片枯叶,枯得很彻底,叶脉却清晰得反常,像是被人用颜料描上去的。

「记忆闪回:潮湿的海风里,有人替她摘下头发上的贝壳碎片,指尖有淡淡的碘伏味。」

画展入口处,阿哲的 DV镜头扫过莫奈的《睡莲》。“记得吗?“他的声音混着展厅空调的嗡鸣,“你说这些色块像未完成的人生,而我觉得,未完成才是最完美的构图。“

小茧盯着画布上模糊的水影,突然注意到角落有幅未署名的小品:褪色的信纸上画着座倾斜的钟楼,海浪正从裂缝里灌进去。画框右下角用极小的字写着:“第 43次修改:她应该喜欢睡莲“。

“阿哲,“她指着那幅画,喉咙像塞了片风干的银杏叶,“这幅...“

“看错了,“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镜头迅速转向天花板,“是工作人员的草稿,我们去看重头戏。“他的指尖在她脉搏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像在给某段未剪辑的画面打节拍。

午餐在画廊附设的咖啡馆。阿哲去洗手间时,小茧翻开他常带的笔记本——不是《记忆手账》,是更厚的活页本,边缘有被撕去纸张的毛边。最新一页写着:

「7:12她注意到项链刻字

10:03成功转移画展焦点

13:45必须删除硬盘里第 17段录像(海边对话)」

字尾有团模糊的水渍,像滴泪洇开的痕迹。小茧摸向自己的包,摸到个硬质物体——不是薄荷糖,是半张褪色的车票,目的地栏印着“江之岛“,日期是相册里从未出现过的 2023.08.21。

「记忆闪回:咸味的风掀起裙摆,阿哲举着 DV说“这次要拍最真实的你“,而她站在钟楼前,脖子上挂着贝壳串成的项链,链尾坠着极小的银茧。」

“看什么呢?“阿哲的声音从头顶落下,笔记本已被他抽走。小茧抬头,发现他镜头上的呼吸灯在狂闪,像只濒死的萤火虫。

回家的地铁上,暴雨突然砸向车窗。小茧望着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发现右耳后方有块淡褐色的斑,形状像片残缺的贝壳。她想起相册里所有照片,自己的右耳都被头发遮住——原来不是为了显瘦,是为了遮住这个没被写进剧本的印记。

深夜,阿哲在书房剪辑视频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小茧摸着床头的《记忆手账》,发现今天的日期旁多了行陌生的日文:「過去は海の泡沫」(过去是海的泡沫)。那字迹很淡,像是用没墨的笔写了又写,却顽强地渗进纸纹。

她蹑手蹑脚走到书桌前,翻开阿哲的《记忆手账》原稿,发现今天的“完美剧本“背面,用红笔打满了叉:

「X她在咖啡馆摸向包的动作持续 3.2秒(超出设定 0.7秒)

X画展时瞳孔焦距在倾斜钟楼画上停留 11秒(需插入睡莲特写覆盖)

X右耳后方斑点未遮瑕(明天改用高领毛衣)」

窗外的雨还在下,小茧摸着脖子上的银茧项链,突然发现吊坠内侧刻着极小的字——不是她的名字,是「まゆ」(迷う)。原来从第一天起,他就知道她会困惑,知道所有被篡改的记忆终将像雨水,在真相的玻璃上划出裂痕。

她望向床头柜上的拍立得相册,第 37张照片正在显影:阿哲背对着镜头站在海边,手里举着的不是 DV,而是串贝壳项链。海浪涌来,即将淹没他脚边半张撕碎的诊疗单,上面隐约可见“短期记忆重构实验“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