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侨批里的味道密码

清晨五点半,第一缕阳光越过唐人街的骑楼,斜斜地打在陈家馆的木门上。门楣上挂着的“开业大吉”红绸子被风吹得晃了晃,露出底下褪了色的横批——那是陈阿福刚从香港来纽约时写的,笔锋里还带着股少年人的傲气。陈阳蹲在门口刷牙,薄荷味的泡沫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白圈。

“阿阳,把煤炉捅旺点。”陈阿福的声音从后厨钻出来,裹着股淡淡的煤烟味。他比平时早起了一个钟头,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昨晚列的食材清单:墨西哥玉米粉(要细如面粉的)、马来西亚椰浆(需鲜榨的)、黄姜(得晒于的老根)……每个名字旁边都画了个小小的勾,像在给自己打气。

陈阳漱掉嘴里的泡沫,抓起煤铲往炉子里添了块蜂窝煤。火苗“噼啪”一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暖融融的。“爸,永发杂货的王伯说,墨西哥玉米粉分两种,一种是做玉米饼的粗粉,一种是做布丁的细粉,咱要哪种?”

“林伯不是说了吗?要细的,像面粉一样。”陈阿福从橱柜里翻出个陶瓮,瓮口用红布盖着,掀开时扬起一阵细尘。里面是去年从槟城带来的咖喱粉,粉末呈深褐色,混着点橙黄的颗粒——那是黄姜磨的粉。“你王伯懂个啥?当年我在槟城吃的鱼蛋,里面的玉米粉细得能透光,咬下去才会有‘粉中带弹’的劲儿。”

陈阳没接话,蹲在煤炉边看着火苗舔舐锅底。铝锅的底早就烧得发黑,边缘卷着圈焦痕,是十年前熬咖喱酱时忘了关火烧出来的。他想起昨晚林伯走时的背影,那把断了骨的雨伞在雨幕里摇摇晃晃,像株被风吹弯的芦苇。

六点零七分,门上的风铃“叮铃”响了。林伯背着个蓝布包站在门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发油抹过,亮得像块黑色的绸缎。他脚上的黑布鞋沾着点露水,鞋跟处钉了块铁皮,走起路来“嗒嗒”响——那是槟城老裁缝的手艺,说“加块铁皮能多穿三年”。

“林伯,这么早?”陈阳赶紧搬了把藤椅出来,椅子的藤条断了两根,用细麻绳缠着,是玛莎前阵子帮忙修的。

“睡不着,”林伯把蓝布包放在桌上,包角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帆布衬里,“天没亮就从布鲁克林坐地铁过来,站台的灯忽明忽暗的,倒想起槟城的夜市了。”他解开包上的布绳,里面是个椭圆形的木盒,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黄木纹理。

陈阿福端着个搪瓷盆从后厨出来,盆里盛着刚解冻的鱼糜,泛着淡淡的粉色。“林伯,鱼糜我提前用清水泡了半夜,把血水都去了,您看行不?”他把盆放在操作台上,盆底的瓷掉了块,露出黑黢黢的铁。

林伯伸手按了按鱼糜,指尖陷下去个小坑,慢慢才弹回来。“够嫩,”他点点头,眼睛却瞟向木盒,“我妈当年做鱼糜,总在清晨五点去槟城港的鱼市,专挑刚靠岸的马鲛鱼,说‘带着海水气的鱼,做出来的蛋才活泛’。”

陈阳把木盒打开,里面铺着层油纸,裹着个用棉线缠的小包。解开棉线,露出块巴掌大的铁皮,上面刻着朵歪歪扭扭的茉莉花——是林伯母亲的杂货铺招牌图案。“这是……”

“我妈藏钱用的,”林伯的手指摸着铁皮上的刻痕,指腹蹭过茉莉花瓣的纹路,“1957年槟城排华时,她把所有积蓄都换了金条,藏在这铁皮里,埋在铺子后面的芒果树下。后来挖出来时,铁皮都锈了,就这朵花还看得清。”

七点整,玛莎抱着个铁皮饼干盒冲进店里,辫子上的蝴蝶结歪在一边,沾着点面粉——她早上帮对面面包房的张婶揉了面团。“陈叔,林伯,”她把饼干盒往桌上一放,铁皮碰撞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我找到外婆的食谱了!”

饼干盒上印着“新加坡克力架”的字样,边角都卷了,是 1960年代的老物件。玛莎掀开盒盖,一股淡淡的樟脑味飘出来,里面垫着块蓝印花布,布上放着本牛皮纸封面的本子,纸页黄得像秋叶,边缘脆得一碰就掉渣。

“你看这个!”玛莎翻到中间一页,用手指着上面的字迹。那是用蓝色墨水写的西班牙语,字母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写字的孩子。旁边画着个简笔画:一口锅,里面躺着几颗圆滚滚的东西,旁边标着个箭头,指向一小袋黄色粉末,下面写着“maíz”(玉米)。

林伯的眼睛突然湿了。他从怀里掏出侨批,小心翼翼地铺在食谱旁边,侨批角落的“福记咖喱粉”商标,竟和简笔画里的锅沿弧度一模一样。“这画……”他的声音有点发紧,“我妈当年在杂货铺的账本上,也画过一模一样的锅。”

陈阿福正往鱼糜里加蛋清,不锈钢碗沿的蛋清挂成细细的线。“画个锅有啥稀奇?”他嘴上嘟囔着,手里的打蛋器却慢了下来,“当年我在香港学厨,师父的菜谱上画满了鸡鸭鱼肉,比这好看多了。”

“不是普通的锅,”林伯指着画里锅柄的位置,那里有个小小的缺口,“我妈那口铁锅,锅柄就是这样断了个角,她用铜片补的,说‘补过的锅才好用,像过日子,缝缝补补才有滋味’。”

玛莎突然指着食谱页脚的小字,那是用铅笔写的中文,笔画歪歪扭扭的:“三分黄姜,五分椰浆,鱼糜掺两成玉米粉——陈太太教的。”

“陈太太!”林伯的手猛地按在纸上,指腹把“陈”字蹭得更模糊了,“我妈就姓陈!街坊都喊她陈太太!”他的眼眶红了,像被蒸汽熏过,“1956年夏天,槟城港来了场台风,把墨西哥人的船吹到了岸边,好多人都没地方去。我妈把杂货铺后半间腾出来,铺了稻草,让他们住了半个月。”

陈阳往煤炉上的锅里倒了点油,油星“滋滋”地跳起来。“林伯,您接着说,”他把切好的黄姜片丢进锅里,香味一下子漫开来,“那个墨西哥女人,是不是带着个小女孩?”

“是,那女孩扎着两条辫子,总偷摸看我妈做鱼蛋,”林伯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火苗上,像在透过火焰看遥远的过去,“有天我妈正在揉鱼糜,那女孩突然从背后递来块玉米饼,说‘这个加进去,会像棉花一样软’。”

玛莎突然拍手,辫子上的蝴蝶结掉在了地上:“我外婆说过!她小时候在槟城,曾把玉米饼掰碎了放进鱼蛋里,被一个广东阿婆笑着打了手心,说‘傻孩子,要磨成粉才好用’!”

陈阿福的打蛋器“当”地撞在碗上,蛋清溅了他一脸。“真加玉米粉啊?”他用袖子擦着脸,眉头皱得像团拧在一起的抹布,“鱼蛋要的是弹牙,加了粉就成浆糊了,到时候客人骂我骗人咋办?”

“爸,就试试呗,”陈阳捡起地上的蝴蝶结,递给玛莎,“林伯找了这么久,说不定真能成。”他往鱼糜里舀了勺玉米粉,粉细得像雪,落在粉色的鱼糜上,像撒了层霜。

林伯突然从蓝布包里掏出个小玻璃瓶,瓶塞是用软木做的,上面刻着个“福”字。“这是我妈当年用的玉米粉,”他把瓶子倒过来,细细的粉末落在纸上,“她总说,墨西哥的玉米粉比槟城的木薯粉细,加在鱼蛋里,像给弹牙的性子添了点软脾气。”

陈阿福盯着那粉末看了半天,突然把打蛋器往桌上一放:“加!今天就依你们的,要是做砸了,林伯你可得帮我给客人解释!”他的嘴角其实藏着点笑,像个嘴硬的孩子终于松了口。

玛莎把食谱摊在操作台上,陈阳的鱼糜盆放在左边,林伯的玉米粉瓶放在右边,三个人的影子被晨光拉得长长的,在地上叠在一起。陈阿福往鱼糜里加了勺盐,打蛋器转得飞快,鱼糜渐渐变得有了韧劲,能拉出细细的丝。

“我妈说,揉鱼糜要顺时针转三百下,”林伯数着数,声音像钟摆一样规律,“第一百下的时候加玉米粉,第二百下加蛋清,第三百下加冰水,这样做出来的鱼蛋才会又弹又嫩。”

陈阳跟着数:“一、二、三……”数到一百时,他舀起玉米粉往鱼糜里倒,粉末像条细细的黄线,钻进不断旋转的白色漩涡里。“林伯,您妈当年为什么非要加玉米粉?广东鱼蛋不都用木薯粉吗?”

“因为那女孩的妈妈,”林伯的声音慢了下来,像在嚼块化不开的糖,“她总哭,说想家,想墨西哥的玉米田。我妈说,加点玉米粉,让她尝着家乡的味道,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玛莎突然从饼干盒里掏出张照片,照片边缘都卷了,用透明胶带粘着。上面是个墨西哥女人抱着个小女孩,站在间杂货铺门口,铺子里的货架上摆着罐鱼蛋,罐身上的标签隐约能看出“福记”两个字。“这是我外婆和我妈,”她用手指着女人的围裙,上面沾着点黄色的粉末,“我外婆说,这是在陈太太的杂货铺门口拍的,那天她刚学会做鱼蛋。”

陈阿福的打蛋器停了,他凑过来看照片,鼻尖几乎碰到纸面。“这铺子……”他突然指着门框上的对联,“上联是‘生意兴隆通四海’,下联是‘财源广进达三江’,我 1968年去槟城时,在乔治市海边见过一模一样的!”

“就是那家!”林伯的手指点在照片里女人的手上,她手里攥着张纸,“那是我妈写的鱼蛋方子,她怕那女人记不住,特意用中文和西班牙文各写了一份。”

陈阳把揉好的鱼糜放进挤袋里,袋口剪了个小口子,挤出的鱼蛋圆滚滚的,落在温水里“咕咚”一声沉下去,又慢慢浮起来。“爸,水开了没?”他看着锅里的水冒起细密的泡,像撒了把珍珠。

“再等三分钟,”陈阿福往另一个锅里倒椰浆,椰浆的甜香混着黄姜的辛香,在空气里缠成一团,“我妈说,煮鱼蛋的水不能太沸,像人的脾气,太急了会把事情搞砸。”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说给锅里的水听,又像在说给遥远的记忆听。

林伯蹲在锅边,看着鱼蛋在温水里慢慢膨胀,像在看一个个小小的生命苏醒。“我妈煮鱼蛋时,总爱在旁边放个小砂锅,里面炖着咖喱酱,”他的手指在锅沿上轻轻划着,“她说‘鱼蛋要和咖喱一起醒,才能互相认亲’。”

玛莎把食谱上的咖喱配方念出来:“黄姜五钱,香茅三钱,椰浆一碗,咖喱粉两勺,还要加半块红糖。”她突然指着“红糖”两个字,“我外婆的笔记里写着‘陈太太说,加红糖是为了让辣里带点甜,像日子,苦过才知甜’。”

陈阿福往咖喱锅里扔了块红糖,糖块在滚烫的椰浆里慢慢融化,像块正在流泪的琥珀。“你外婆倒是跟我妈想到一块儿去了,”他的嘴角翘了翘,“当年我妈在香港开排档,咖喱酱里总要多放块红糖,说‘吃辣的人,心里都藏着点苦’。”

七点四十分,第一锅鱼蛋煮好了。陈阳用漏勺把鱼蛋捞出来,放在竹筛里沥干水,鱼蛋表面的水分顺着筛眼往下滴,在案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林伯拿起一颗,放在手心掂了掂,重量刚好,像颗饱满的珍珠。

“该进咖喱酱了,”陈阿福把竹筛里的鱼蛋倒进锅里,“小火慢炖十分钟,让酱渗进去,就像人要慢慢相处,才会知根知底。”他用铲子轻轻翻动鱼蛋,橙黄色的咖喱酱裹在鱼蛋上,像给它们穿了件新衣裳。

玛莎突然发现食谱最后一页夹着张纸片,是张褪色的侨批,上面的字迹和林伯带来的一模一样,只是没有汇票,只有几行字:“寄去咖喱粉一包,照方子做鱼蛋,让孩子们尝尝家乡的味道。另,墨西哥的玉米粉已托人带来,放在货架第三层。”

“这是我妈写的!”林伯的手指抚过字迹,那“第三层”三个字被圈了起来,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玉米粉”三个字,“货架第三层,就是我妈放玉米粉的地方!”

陈阳往咖喱锅里撒了点香茅碎,香味突然变得清亮起来,像拨开了迷雾。“林伯,您看这鱼蛋,”他用铲子捞起一颗,鱼蛋表面的咖喱酱微微颤动,“是不是有点您妈做的样子了?”

林伯没说话,只是盯着锅里的鱼蛋。蒸汽模糊了他的眼镜片,他却没擦,任由那层白雾把眼前的景象变得朦胧——像隔着雨帘看槟城的杂货铺,像透过岁月看母亲的背影。

十分钟后,陈阿福关掉煤炉,火苗“噗”地熄灭了,留下点淡淡的青烟。他把咖喱鱼蛋盛进三个粗瓷碗里,碗边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咖喱渍。“尝尝吧,”他把碗往林伯和玛莎面前推了推,自己却没动,“要是不好吃,就当……就当听了个好故事。”

林伯拿起筷子,手抖得厉害,夹了三次才把鱼蛋夹起来。鱼蛋在咖喱酱里滚了滚,他把它放进嘴里,牙齿刚碰到表面,就感觉到了那层熟悉的韧劲——不是硬邦邦的弹,而是带着点温柔的回弹,像母亲的手轻轻拍在背上。

“怎么样?”陈阳的心跳得有点快,像锅里没平息的沸水。

林伯没说话,只是慢慢咀嚼着。咖喱的辛香在舌尖炸开,带着椰浆的甜润,黄姜的微辣,还有点若有若无的玉米香,像支熟悉的歌,从遥远的槟城飘过来。他的眼泪突然掉在碗里,溅起小小的咖喱水花。

“是这个味……”他哽咽着,又夹起一颗鱼蛋,这次夹得很稳,“我妈说过,好方子要像侨批一样,漂再远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玛莎也尝了一口,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了两颗星星。“和我外婆说的味道一样!”她的西班牙语口音里带着兴奋,“有点弹,有点软,像……像抱着团晒过太阳的棉花!”

陈阿福终于拿起筷子,夹了颗鱼蛋放进嘴里。他慢慢嚼着,眼角的皱纹里突然沁出点湿意,却梗着脖子说:“还行吧,就是玉米粉放多了点,下次少放一成。”

阳光越升越高,透过玻璃窗照在三个碗上,咖喱酱的橙黄色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像块融化的琥珀。陈阳看着林伯小心翼翼地把侨批折起来,和玛莎的食谱放在一起,突然觉得那些泛黄的纸页上,写满的不只是方子,还有跨越山海的惦记。

“林伯,这侨批您打算一直带着吗?”他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苗又旺了起来。

林伯把侨批放进蓝布包,包角的铁皮又“嗒嗒”响了两声。“不,”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我想把它留在陈家馆,和玛莎的食谱放在一起。”他指着墙上的菜单,“说不定以后有客人来,也能从这里找到自己的味道密码。”

玛莎突然从饼干盒里拿出支铅笔,在食谱的最后一页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1992年,在纽约陈家馆,尝到了外婆和陈太太的味道。”

陈阿福看着那笑脸,突然转身往厨房走:“我再做一锅,给对面洗衣店的张婶送点,她总说没吃过槟城的咖喱鱼蛋。”他的脚步有点轻快,像卸下了什么重东西。

陈阳蹲在门口,看着阳光把街道染成暖黄色。对面的杂货店老板正把刚到的玉米粉搬出来,袋子上的“墨西哥进口”字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远处传来邮差的自行车铃声,“叮铃叮铃”的,像在唱首关于重逢的歌。

他想起林伯说的,1956年的槟城港,台风过后的清晨,母亲把掺了玉米粉的鱼蛋分给墨西哥难民,蒸汽里混着广东话、西班牙语和马来语,像场热闹的雨,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此刻,陈家馆里的咖喱香也像场雨,落在林伯的回忆里,玛莎的好奇里,陈阿福的固执里,还有自己的期待里。陈阳知道,有些味道从来不会消失,它们会像侨批一样,贴着岁月的邮票,漂过山海,落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清晨,敲开一扇等待已久的门。

风穿过骑楼,门楣上的红绸子又晃了晃,露出底下“开业大吉”的横批,笔锋里的少年气,突然和此刻的咖喱香融在了一起,像句没说出口的话:原来所有的远方,终会在味道里重逢。

锅里的咖喱鱼蛋还在微微颤动,像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等待与相遇的故事,很长,也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