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棚的污浊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尚未散去。郑屠捂着塌陷的肋骨,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嘶气,每一次抽吸都带出粉红的血沫。棚内死寂一片,所有杂役的目光都凝固在岳铮和他身后草席上无声流泪的墨尘身上。震惊、恐惧、难以置信……种种情绪混杂,最终都化为一种深沉的噤若寒蝉。
岳铮如同一尊沉默的怒目金刚,高大的身影挡在墨尘身前,断罪锏那乌沉的锏身斜指地面,锏尖兀自残留着一丝暗红的血渍,散发着冰冷的煞气。他看也不看地上垂死的郑屠,只是缓缓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与方才暴烈截然不同的、近乎虔诚的郑重。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大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墨尘胸前崩裂的伤口和那三道刺目的暗金“锢脉印”,指尖探入被郑屠撕裂的、沾满血污的肮脏绷带深处。粗糙的指腹,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物体轮廓。
是死灵匣。
岳铮的动作极其轻微地一顿。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询问,只是用更轻、更稳的动作,将那个散发着不祥冰冷气息的方匣子,连同墨尘胸前那枚被郑屠踩踏过、沾满污泥的青铜“丁字”令牌,一起取出。然后,他扯下自己身上那件同样破旧、却相对干净的灰色短褂内衬——一件洗得发白、同样打着补丁的粗布汗衫。
他沉默着,用这件带着他体温和汗味的粗布汗衫,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冰冷的死灵匣和那块象征身份却又重若千钧的令牌。动作笨拙却无比专注,仿佛在包裹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最后,他解开自己腰间一根同样粗糙的皮绳,将这个布包牢牢系紧,轻轻塞回墨尘紧捂着的、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双手之间。
“拿着。”岳铮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墨尘的双手紧紧攥住那个尚带着岳铮体温的布包,冰冷的死灵匣和令牌紧贴着掌心。手腕的剧痛依旧,后背的伤口灼热难当,三道“锢脉印”的枷锁沉重如山……但此刻,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流,却顺着那粗布的纹理,从布包传递到他的掌心,再缓缓流遍他冰冷绝望的四肢百骸。
他抬起泪痕斑驳、血污狼藉的脸,看向岳铮。对方那刚毅如岩石般的脸上,此刻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那双燃烧过怒火的眼眸,此刻沉淀下来,如同淬炼过的精钢,锐利而沉稳。
岳铮不再多言。他弯下腰,一只手臂穿过墨尘的膝弯,另一只手臂托住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动作尽量轻柔,却依旧不可避免地牵动了墨尘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后背鞭伤崩裂处,温热的鲜血再次渗出,染红了岳铮的手臂。
“呃……”墨尘痛得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忍着点。”岳铮的声音低沉而短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猛地发力,将墨尘如同抱孩童般稳稳抱起!墨尘比他想象中更轻,那残破的身体几乎没什么重量,嶙峋的骨头隔着薄薄的皮肉硌着他的手臂。
岳铮抱着墨尘,转身,无视地上痛苦抽搐的郑屠,无视棚内所有惊恐呆滞的目光,如同分开潮水的礁石,大步流星地朝着养伤棚门口走去。沉重的断罪锏被他单手倒提在身后,乌沉沉的锏身随着步伐微微晃动,锏尖在地面拖曳,发出细微却清晰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宣告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上。
沉重的脚步声踏破养伤棚的死寂,也踏碎了墨尘心中最后一丝冰冷的绝望。他将脸埋在岳铮那厚实、带着汗味和机油气息的胸膛,感受着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和怀抱带来的、久违的、令人鼻尖发酸的安全感。紧绷的神经在剧痛和这份突如其来的庇护下,终于不堪重负,意识如同沉入温暖黑暗的深海,渐渐模糊、远去。
……
当墨尘再次恢复一丝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一股浓烈、辛辣、却又带着奇异暖意的液体强行灌入喉咙。
“咳!咳咳!”他猛地被呛醒,剧烈地咳嗽起来,牵扯得全身伤口剧痛。
“醒了?喝!”岳铮那张刚毅的脸庞凑在眼前,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大碗,碗里是浑浊不堪、散发着刺鼻劣质酒气的液体。他不由分说,又将碗沿凑到墨尘唇边。
墨尘下意识地抗拒,却被岳铮铁钳般的大手按住后颈,强行灌下几大口。劣酒如同烧红的刀子滑过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灼痛,却也奇异地驱散了四肢百骸的一丝寒意,让昏沉的意识清醒了不少。
他这才看清自己身处何地。
这是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似乎是某个巨大废弃管道与冰冷金属墙壁形成的夹角。空间狭小逼仄,仅容两人勉强栖身。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粗大管道,滴落着粘稠的黑色冷凝液。脚下是冰冷的金属格栅,透过格栅能看到下方更深邃的黑暗和隐约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机器低沉嗡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机油、硫磺和劣质酒混合的刺鼻气味。角落堆着一些破旧的麻袋和油布,勉强铺成一个简陋的窝。
这里,是焚墟深处某个无人问津的、连耗子都嫌肮脏的垃圾死角。
“暂时安全。”岳铮放下酒碗,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他盘膝坐在墨尘对面,断罪锏横放在膝上。昏暗中,他那双眼睛如同两点不灭的寒星,警惕地扫视着管道夹缝外偶尔晃过的、远处炉火投下的摇曳光影。
墨尘挣扎着想坐直身体,后背的伤口碰到冰冷的金属壁,又是一阵抽痛。他嘶哑着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岳…岳铮?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目光扫过岳铮身上同样破旧的灰色杂役短褂,又落在他膝上那柄沉重的断罪锏上,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巨大的困惑。
岳铮拿起那个粗陶碗,自己狠狠灌了一大口劣酒,辛辣的液体让他黧黑的脸庞微微泛红,也仿佛冲开了某些尘封的记忆闸门。他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墨尘眼底:
“清水县衙,中秋月宴,玉罗刹污你勾结流寇,炸毁官仓,炸碎官印,重伤孙怀仁……吏部金榜通缉,‘限业令’锢脉印加身……这些,是不是真的?”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墨尘的心上!那噩梦般的场景再次浮现——玉罗刹当众播放伪造的通敌录音,孙怀仁狰狞的咆哮,吏部金榜森然的金光,三道枷锁烙印的剧痛……
“不!不是!”墨尘猛地激动起来,牵扯到伤口,痛得眼前发黑,声音嘶哑却带着刻骨的恨意,“是孙怀仁!是他!他要我篡改赈灾粮册!我拒了!他就诬陷我!那官印…那官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炸!不是我干的!是玉罗刹!是她和孙怀仁!是他们害我!”他急促地喘息着,右手下意识地死死攥紧怀中那个粗布包裹——里面是冰冷的死灵匣和令牌。
岳铮的目光如同鹰隼,紧紧锁住墨尘因激动和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审视着他眼中喷薄的愤怒、屈辱和那深不见底的绝望。良久,岳铮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眼中那锐利的审视化作了更深沉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怒火和痛惜。
“果然!”岳铮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冰冷的金属管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金属管壁竟被砸出一个浅浅的凹痕!“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榆木脑袋干不出那等腌臜事!”
他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焰,仿佛要将这污浊的焚墟都点燃:“你辞官后,我循着线索追查!那赈灾粮册的原本残页,我找到了!上面有孙怀仁那狗官强行摁下的朱砂指印!还有他克扣倒卖军粮民粟,与州府粮道官勾结的铁证!本想等你回来,人赃并获,把这群蛀虫一网打尽!谁曾想……”
岳铮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谁曾想中秋宴变杀局!玉罗刹那妖妇颠倒黑白,当众废我修为!孙怀仁落井下石,反咬一口!我被废了丹田,断了筋脉,如同死狗般被扔出清水县!朝廷的通缉令紧随其后!我成了‘诈取灵石’的‘刁民’!成了他们掩盖罪行的替罪羊!”他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的破烂衣襟,露出胸膛上一道狰狞扭曲、如同蜈蚣般盘踞的焦黑疤痕——那是被玉罗刹的“锁魂鞭”废掉丹田时留下的恐怖印记!
“我不甘心!”岳铮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在低吼,眼中是刻骨的仇恨,“我拖着残躯,一路追踪!我知道孙怀仁背后还有人!我知道那场爆炸绝不简单!我像阴沟里的老鼠,躲过无数次追杀,追着线索,一路追到了这天工阁!我知道,玉罗刹那妖妇,一定就在这里!”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墨尘,带着一种同病相怜、却又更加决绝的惨烈:“可我没想到……你也在这里!更没想到,他们会把你……折磨成这样!”岳铮的目光扫过墨尘后背渗血的绷带,扫过他手腕狰狞的伤口,扫过他胸前那三道刺目的暗金烙印,最后落在他怀中那个被粗布包裹的隆起上,眼神复杂而锐利。
“这焚墟,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玉罗刹就是守墓的恶鬼!”岳铮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她在这里只手遮天!刑戒堂就是阎王殿!我们两个朝廷通缉的‘废人’,被她捏在手里,跟蝼蚁没区别!她今天能派郑屠来踩碎你的令牌,明天就能派更狠的人来把我们挫骨扬灰!”
他猛地凑近墨尘,灼热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墨尘脸上,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死死盯着墨尘的眼睛:“告诉我!墨尘!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浑天仪爆炸的时候,郑屠说玉罗刹都想不通你怎么能活下来,还‘护住’了炉子?还有这个——”岳铮的目光如电,射向墨尘怀中紧抱的粗布包裹,“你拼死护着的东西,是什么?它能让我们活着爬出这座坟吗?”
狭小的管道夹缝里,空气仿佛凝固了。远处焚化炉低沉的嗡鸣如同背景的哀乐。劣酒的辛辣气息混合着金属的锈味和死亡的威胁。
墨尘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岳铮那刻骨的仇恨、惨烈的经历、如同熔岩般滚烫的质问,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击着他昏沉而痛苦的心神。他看着岳铮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信任、期待和孤注一掷的疯狂,看着对方胸膛上那道代表修为尽废的狰狞疤痕,感受着怀中死灵匣冰冷的触感和令牌沉甸甸的重量。
他张了张嘴,喉咙被“锢脉印”锁得生疼。他该怎么回答?告诉岳铮他血脉里藏着名为“墨心”的禁忌?告诉他自己怀里是个装满怨念的死灵匣和一本看不懂的《基础灵枢图谱》?告诉他浑天仪爆炸时自己看到的那些玄奥光芒线条?告诉他自己用血暂时疏导了核心狂暴能量?
这一切,听起来都如同天方夜谭!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
然而,岳铮那灼灼的目光,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在这座名为天工阁的钢铁坟场里,在这玉罗刹掌控的焚墟地狱中,眼前这个被废了修为、拖着残躯追查真相、不惜与郑屠拼命的旧日同袍,是他唯一能信任、也是唯一能并肩作战的人!
墨尘深吸一口气,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抬起那只剧痛缠身、被草草包扎的右手,指向自己怀中紧抱的粗布包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它…是我在炉子里…刮出来的…里面有…钥匙…”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浑天仪…爆炸时…我…看到了…线…很多线…乱…我能…摸到一点…”
他无法清晰地描述,只能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表达着最核心的信息。钥匙?看到线?摸到一点?这如同呓语般的话,落在旁人耳中只会觉得他伤重糊涂了。
但岳铮的瞳孔,却在墨尘断断续续的话语中,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墨尘那只指向包裹的、伤痕累累的右手,又猛地看向墨尘因剧痛和激动而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疯狂,没有糊涂,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本能的清醒和孤注一掷!
钥匙?看到线?摸到一点?
岳铮猛地想起浑天仪爆炸后,器宗大长老欧冶青阳那震惊而狂热的眼神!想起刑堂护卫宣读“破格令”时玉罗刹眼中那冰冷的杀机!想起郑屠被派来羞辱、践踏墨尘令牌的恶毒用心!
这一切,瞬间串联起来!
“我明白了!”岳铮猛地低吼一声,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不再追问细节,一把抓过那个豁口的粗陶酒碗,将里面剩余的小半碗劣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如同烈火滚入喉中,烧灼着他的胸膛,也点燃了他眼中孤注一掷的疯狂火焰!
他将空碗狠狠摔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
啪嚓!
碎裂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刺耳!
“好!好一个钥匙!好一个摸到一点!”岳铮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惨烈豪情,“管他娘的是妖术还是邪法!管他娘的‘锢脉印’还是刑戒堂!既然老天爷没让咱们死在清水县,没让咱们烂在这焚墟炉子里,还给咱们留了这么一把‘钥匙’……”
他猛地探身,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大手,带着灼热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地按在墨尘紧抱着粗布包裹的手背上!
“那咱们兄弟俩,就拿着这把钥匙!”岳铮的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钢锥,死死钉在墨尘眼中,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般砸落在这污秽黑暗的角落:
“捅穿这焚墟!捅烂那玉罗刹的阎王殿!捅他娘的一个天翻地覆!看看这吃人的天工阁,到底是个什么鬼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