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的节奏像台老旧的缝纫机,把文涛的思绪缝进了回忆的布纹里。他盯着姨夫指间转着的烟卷,那烟纸泛黄的边角,忽然让他想起初中毕业那天,同桌强子塞给他的那支“红梅”——那是他人生第一口烟,呛得眼泪直流,却硬撑着说“也就那样”,现在想想,那会儿的幼稚劲儿,比车间里没拧紧的螺丝还可笑。
其实他不是没努力过。初二那年,他爸特地从安顺工地回来,带了个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搪瓷缸,往他桌上一墩:“涛涛,爸不求你当状元,至少混个高中文凭,将来坐办公室吹风扇,不比在太阳底下扛钢筋强?”他当时被那搪瓷缸上的金边晃了眼,真咬牙学了仨礼拜。结果呢?数学课上盯着黑板上的抛物线,愣是看成了姥姥家晒的红薯干,口水差点流到课本上;英语单词背得滚瓜烂熟,一到考试就跟见了生人似的,个个面生。最绝的是历史课,他把“鸦片战争”记成了“鸦片炒饭”,被老师罚站在教室后墙,全班笑了整节课,从此他算是彻底死了心——这读书的料,他天生就缺。
辍学那天,他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回家,书包里没装课本,塞了半袋偷摸攒的玻璃弹珠。他妈正在灶台前烙饼,面团在鏊子上鼓起金黄的泡,她抬头瞅了瞅他,没骂也没打,就往他手里塞了张热乎乎的烙饼:“不想念就不念吧,人各有命,咱不勉强。”那饼咸得发苦,他后来才知道,他妈是边烙饼边哭,眼泪掉面团里了。
进电子厂那年他才十五,个子还没流水线高,得垫着脚才能够着传送带上的电路板。车间里的电扇转得跟抽风似的,吹不散焊锡的呛味,也吹不走十二个小时的疲惫。他旁边工位的大姐总爱扯着嗓子说家常,说她儿子在重点中学当班长,说她老公在广东工地上一天能挣五十块。文涛就闷头拧螺丝,手里的螺丝刀磨得发亮,手心的茧子结了一层又一层,像老树皮似的。有回加班到后半夜,他困得直点头,手里的螺丝刀“哐当”掉在地上,惊醒了旁边打盹的组长,被骂了句“死人啊”,他捡螺丝刀时,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瘦得跟根豆芽菜似的。
从电子厂跑路那天,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揣着攒的八百块工资,买了张去县城的汽车票。车窗外的树往后退,他心里没半点不舍,就觉得那流水线像条贪吃蛇,再待下去,自己就得被嚼成零件咽了。
汽修厂的日子是另一种“煎熬”。师傅姓王,络腮胡里总卡着油污,骂人的时候能喷出唾沫星子。第一天学换轮胎,他把千斤顶顶错了位置,“哐当”一声,轮胎砸在脚背上,疼得他差点跳起来,王师傅却蹲在旁边抽烟:“疼?疼就对了,记牢了,这行当容不得半点马虎,你对车马虎,车能让你躺医院半年。”后来他才知道,王师傅年轻时候给卡车换胎,被钢圈砸断过肋骨,说话漏风都是那时候落下的。
最狼狈的是冬天修柴油车。油管冻住了,得用火烤,他蹲在寒风里,手里的喷灯像条不听话的火龙,烤得手背发烫,后背却冻得像贴了块冰。有回给一辆拖拉机换离合器,他钻到车底,后脑勺磕在变速箱上,眼前冒金星,还得硬撑着说“没事”——王师傅说过,干这行的,娇气是原罪。可他实在对那些齿轮、轴承没感觉,有次拆发动机,盯着那些零件发呆,满脑子想的却是:这大小不一的螺丝,要是串起来当挂坠,说不定挺时髦?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王师傅一扳手敲在背上:“发啥愣!活塞环装反了,想让车主开着开着炸锅?”
离开汽修厂那天,王师傅塞给他个帆布包,里面是套新的扳手:“你小子手巧,就是心思不在这。去干点自己喜欢的吧,别混日子。”他背着那套扳手走在大街上,阳光把影子拉得老长,突然闻到一阵糖醋排骨的香味——隔壁饭馆的烟囱正冒着白气,那香味勾得他肚子咕咕叫,比王师傅的扳手还管用。
进饭馆打杂纯属歪打正着。王叔的小饭馆在菜市场拐角,招牌是块掉漆的木板,写着“家常菜”仨字,其中“家”字少了个点。文涛去应聘时,王叔正蹲在门口杀鱼,见他身板结实,挥挥手:“会洗碗不?能洗干净就行,管饭,月薪六百。”他当天就上了工,第一天洗的碗能从饭馆排到街口,手指头泡得发白,可晚上吃王叔炒的回锅肉,他愣是扒了三碗米饭——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拧螺丝、拆零件更让人踏实的事,比如看着油腻的碗变得锃亮,比如闻着锅里的菜香冒热气。
他学炒菜的过程,堪称一部“厨房历险记”。第一次炒青菜,火开太大,菜叶子刚下锅就糊了,冒出的黑烟把王叔呛得直咳嗽:“你小子想把饭馆点了?”他吓得手里的锅铲都掉了,王叔却捡起来递给他:“别怕,火候是试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后来他自己琢磨,炒土豆丝得先泡水去淀粉,炖排骨要加两勺醋才烂得快,连凉拌黄瓜都得用冰镇过的刀拍,才够脆。有回一个常客老太太总说他炒的番茄炒蛋太酸,他第二天特意少放了半勺醋,老太太吃完抹抹嘴:“这味儿对了,跟我家老头子炒的一个样。”那天他偷着乐了一下午,比拿到工资还开心。
开自己的“文记家常菜”时,他三十岁。租的是个临街的小门面,转让费花光了他所有积蓄,连李娟陪嫁的三金都当了。开业那天没放鞭炮,就请了王叔来剪彩——王叔拿把厨房剪刀,“咔嚓”剪断了红绸子,说:“好好干,人这辈子,能让别人吃得舒坦,就是本事。”饭馆生意不算火爆,但街坊邻居认他的手艺,老张头每天中午来喝二两,必点他的红烧带鱼;送快递的小年轻总在傍晚来打包一份蛋炒饭,说比家里的香。他每天系着沾油的围裙,从早忙到晚,胳膊上全是溅起的油星子烫的疤,却觉得比在电子厂、汽修厂都踏实——至少这锅里的烟火气,是他自己挣出来的。
娶李娟那天,他在饭馆后厨给自己剃了个头,推子卡了好几次,后脑勺剃得跟狗啃似的。李娟穿着红棉袄来接他,看见他的头“噗嗤”笑了:“你这是准备去演少林寺?”他挠挠头:“省钱买肉了,多给你炒俩硬菜。”婚礼简单得很,就摆了十桌,来的都是熟客和亲戚。他掌勺炒了十八个菜,最后一道是拔丝地瓜,熬糖的时候手都在抖,怕熬老了发苦——就像他当时的心情,既盼着日子甜,又怕自己没本事,熬不出那股甜劲儿。
买房那阵子,他跟李娟吵了八回架。李娟拿着房产中介发的传单,指着上面的户型图:“你看这阳台,能给儿子放个小书桌;楼下就是幼儿园,多方便。”他却盯着那串首付数字,觉得像看天书:“首付三十万,咱现在手里就十万,剩下的去哪弄?”李娟眼圈红了:“我跟我妈借,你跟你爸开口,再不行就贷!总不能让儿子一直住出租屋,墙皮掉得能砸着人。”最后钱是凑齐了,可他去银行签贷款合同时,手心里的汗把笔都浸湿了。走出银行那天,天阴沉沉的,他觉得自己背上像压了口铸铁的锅,还是烧得通红那种,想卸都卸不掉。
疫情来的时候,他正在给砂锅炖着鸡汤。电视里新闻主持人说“暂停堂食”,他还以为听错了,直到社区网格员戴着红袖章来贴通知,他才傻了眼。关店的第一天,他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看着墙上“经济实惠,童叟无欺”的标语,觉得这字像是在嘲笑他。外卖订单少得可怜,偶尔来一单,还是备注“少盐少辣,多放菜”——都是跟他一样紧巴巴过日子的人。
最难的时候,他连买包烟都得算计。有天晚上收工,李娟抱着儿子睡着了,眉头还皱着,大概是梦见交房租了。他悄悄摸出藏在灶台下的半瓶二锅头,就着盘子里剩下的拍黄瓜,一口一口往下咽。酒是烈的,黄瓜是凉的,心里却堵得慌。他想起初中时没背会的英语单词,想起电子厂流水线的灯光,想起汽修厂地沟里的油污,想起饭馆灶台上的烟火——这辈子好像没干啥出格的事,咋就过得这么拧巴?就像他炒坏的那盘番茄炒蛋,想酸却甜了,想甜又酸了,总差那么点意思。
喝到最后,他看见墙上的日历,才想起是自己三十五岁生日。窗外的路灯昏黄,照得对面的楼房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他晃悠着站起来,想去给李娟掖掖被角,脚下却一软,脑袋磕在桌角上——也不疼,就觉得天旋地转,饭馆的灯、墙上的标语、锅里没喝完的鸡汤,都在眼前转成了一团白雾。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早知道这样,当初学炒菜时,该跟王叔多学学做寿桃,至少生日能吃口甜的……
“涛涛?涛涛?”姨夫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他猛地一抬头,差点撞在对面的铁架床铺上。姨夫正拿个搪瓷缸给他倒水,缸子上印着的“为人民服务”掉了半拉漆,“咋睡着了还嘟囔?一会儿说‘盐放多了’,一会儿说‘螺丝松了’,做啥梦呢?”
文涛揉了揉眼睛,看见姨夫脸上的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接过搪瓷缸,喝了口带着铁锈味的水,咂咂嘴:“没啥,梦见我长大了,啥活儿都干不好,净添乱。”
姨夫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差点把他刚喝的水喷出来:“傻小子,谁天生就啥都会?你爸刚去工地时,扛水泥都能摔个跟头,现在不照样是工地上的好手?人这辈子,就跟这火车似的,哐当哐当往前跑,磕磕绊绊难免,只要不脱轨,总能到地方。”
文涛看着姨夫被阳光晒得发亮的侧脸,突然笑了。可不是嘛,火车没脱轨,他也没脱轨——就是换了条轨道,重新往前跑而已。上辈子的锅碗瓢盆、螺丝扳手,都成了车窗外的风景,过去了就过去了。这辈子他揣着满脑子的“菜谱”和“记性”,总能把日子炒得更香点,至少,得让身边的人吃得舒坦,活得踏实。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颗没吃完的茶叶蛋,剥开剩下的一半,递到姨夫嘴边:“姨夫,你吃。”
姨夫愣了一下,张嘴咬了半口,蛋黄的油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咂咂嘴:“你姥姥这手艺,比镇上饭馆的强!”
文涛啃着剩下的蛋白,听着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心里那点憋屈劲儿,早被这茶叶蛋的卤香冲没了。窗外的稻田连成一片绿,远处的炊烟像条白丝带,系着1997年的夏天。他想,等会儿到了中转站,得提醒姨夫别忘了去厕所,上辈子姨夫就是憋着尿没好意思说,差点在转车时耽误了时间——改变命运这事儿,就得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