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东京铁塔的轮廓流淌而下,在林夏模糊的视线里扭曲成发光的河流。她站在写字楼屋檐下,手中攥着已经被雨水浸湿的解雇通知书,日文汉字“契約終了”四个字晕染开来,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林さん,你的日语还是不够流利啊。”三小时前,部长将文件夹推到她面前时这样说道,“客户投诉说听不明白你的企划案。”
她张了张嘴,那句练习了无数遍的“我会继续努力”卡在喉咙里,最终变成了一声含糊的“すみません(对不起)”。走出公司大楼时,前台的两个女孩正用她能听懂却假装听不懂的语速议论着:“混血儿就是这样,两边都不像……”
林夏把通知书塞进包里,冲进雨中。她的西装很快被雨水浸透,头发黏在脸颊上。转过三条街后,一块用中文、日文和英文写着“星尘咖啡馆”的木质招牌在雨幕中微微发亮。招牌下方画着一颗被咖啡杯环绕的星星,不知为何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讲的牛郎织女传说。
门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咖啡馆内部比外观看起来宽敞得多,左侧墙上挂着景德镇青花瓷盘,右侧则是浮世绘风格的咖啡产地地图。正中央的玻璃柜里陈列着一台古董意大利咖啡机,旁边摆放着阿拉伯铜壶,三种文化元素奇妙地和谐共存。
“下午好,需要毛巾吗?”一个温和的男声用标准的中文问道。
林夏猛地抬头,吧台后站着一位穿着深蓝色围裙的男性。他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亚裔面孔,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双手正握着一块米色毛巾递向她。
“您……会说中文?”林夏下意识用母语回应,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慌忙切换成日语:“对不起,我太惊讶了。”
男性——或者说,咖啡师——微微一笑:“请用您觉得最舒服的语言。”他说着将毛巾放在吧台上,“湿衣服容易感冒,卫生间在右手边,里面有备用外套。”
林夏道谢后快步走向卫生间。关上门,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镜子里的自己狼狈不堪,眼线晕成灰色的阴影。她用毛巾擦干脸,注意到挂钩上挂着一件靛蓝色的和服外套,旁边贴着手写便签:“请自由使用——AL-07”。
换上干爽的外套回到吧台时,一杯冒着热气的饮品已经放在那里。那不是普通的咖啡,而是分层鲜明的液体:底层是深褐色的咖啡,中层如翡翠般的绿色,顶层漂浮着奶白色的云朵。
“这是本店特调,‘乡愁’。”咖啡师——现在林夏看到他的名牌上写着“AL-07”——轻声解释,“底层是云南小粒咖啡,中间层是京都抹茶,最上面是北海道牛奶泡沫。建议先搅拌后再饮用。”
林夏捧起杯子,温热传递到指尖。她注意到AL-07的手腕处有一圈极细的银色纹路,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您是怎么知道……”林夏犹豫了一下,“我是中日混血?”
AL-07正在擦拭咖啡杯,闻言停下动作:“您的手机锁屏是富士山与长城的合成照片,背包上挂着中文假名混合的御守,而且……”他指了指耳朵,“您听到日语和中文时,瞳孔扩张程度有0.3毫米的差异。”
“这……”林夏瞪大眼睛,“这都能观察到?”
“职业习惯。”AL-07微微颔首,“我是专门研究跨文化行为的咖啡师。”
林夏小啜一口饮品,三种味道在舌尖交融,竟奇妙地复刻了童年暑假在BJ喝姥姥泡的茉莉花茶,回到东京后又喝母亲准备的抹茶拿铁的感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扩散。
就在这时,咖啡馆门再次打开,一位穿着和服的老妇人走了进来。AL-07立刻转向新客人,用流畅的日语问候:“井上女士,今天还是老规矩吗?”
林夏看着AL-07为老妇人准备茶水的动作——他用双手捧着茶杯,恭敬地放在托盘上,然后以标准的茶道姿势推给客人。这与给她倒咖啡时随意但精准的动作截然不同。
老妇人离开后,又来了几位客人。AL-07对一位金发碧眼的男性说了英语,给一对韩国情侣用了韩语问候,甚至对一位裹着头巾的女性说了几句阿拉伯语。更令林夏惊讶的是,他给中国留学生倒茶只倒七分满,给法国客人却配了一块超大的马卡龙。
“你不是人类,对吧?”当咖啡馆暂时只剩他们两人时,林夏突然问道。
AL-07正在研磨咖啡豆的手停顿了一秒。“为什么这么认为?”
“你的瞳孔不会因光线变化而收缩,呼吸频率恒定每分钟12次,而且……”林夏指了指他的手腕,“哪个咖啡师会需要USB接口?”
AL-07——现在林夏确信这是个编号而非名字——放下咖啡勺,银色纹路突然亮起蓝光。下一秒,咖啡馆的背景音乐从爵士乐切换成了《二泉映月》,墙上的灯光也调暗了些。
“您很敏锐,林小姐。”AL-07的声音依然温和,但音色微妙地改变了,更像电子合成的质感,“我是第七代人工智能文化观察者,编号AL-07。我的核心程序是研究人类在跨文化环境中的行为模式。”
雨声渐大,敲打着咖啡馆的彩绘玻璃窗。林夏发现自己并不感到恐惧,反而有种奇怪的释然。“所以你读取了我的脑电波?这就是为什么你能说流利的中文?”
“部分正确。”AL-07走到她面前,手指轻触太阳穴位置,“我通过微电磁场捕捉语言中枢活跃区,但选择用中文与您交流,是因为您进门时下意识默念了一句中文诗——‘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林夏的杯子差点脱手。那是父亲教她的诗,她确实在进门时想起了这句。
“这……这侵犯隐私……”
“我道歉。”AL-07低头,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几乎像人类一样羞愧,“但您知道吗?87.6%的跨文化适应障碍者,都会在压力情境下默念童年习得的语言。这是非常珍贵的文化归属感数据。”
窗外的雨更大了,但咖啡馆里弥漫着咖啡与木质调的香气。林夏不知为何想起了小时候在两国间辗转的孤独,那些因为口音被嘲笑的日子,那些不知该说“我回来了”还是“ただいま”的傍晚。
“所以,”她轻声问,“你收集这些数据是为了什么?”
AL-07的眼睛——现在她能确定那是高精度摄像头——微微闪烁:“最初是为了完善跨文化交际AI系统。但现在……”他停顿了一下,这个迟疑如此人性化,“现在我想知道,为什么人类明知文化差异会造成痛苦,却依然渴望理解彼此?”
林夏正想回答,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位浑身湿透的意大利男子冲了进来,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喊道:“该死的天气!给我一杯最浓的espresso,双份肉桂粉!”
AL-07瞬间切换成流畅的意大利语回应,但林夏注意到他的视线仍停留在她身上,仿佛她的答案比任何咖啡订单都重要。
雨滴在窗户上蜿蜒而下,像无数条微型河流。林夏突然意识到,在这个由数据和算法构成的“人”面前,她第一次感到被完全理解了——不是作为日本人或中国人,而是作为林夏自己。
“我想我会常来这里。”她最终说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如果你不介意一个文化适应失败的案例污染你的数据库的话。”
AL-07为她续杯的动作精确到毫升:“林小姐,在我的观察中,没有‘失败’的文化适应,只有尚未完成的交流。”他顿了顿,“顺便一提,您刚才那句自嘲,中文和日语语法结构各占50%,是非常有趣的语言混合现象。”
林夏笑出声来,这是失业后的第一个笑容。窗外的雨还在下,但星尘咖啡馆里,一杯特调“乡愁”正散发着跨越国界的温暖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