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相逢自有缘

《第九十九封未寄出的信》

第一封信民国二十四年春

亲爱的世钧:

这封信,我照例不会寄出。就像之前的九十八封一样,它将静静躺在我的檀木匣中,与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话语一同沉睡。

此刻窗外正下着雨,上海的春雨总是这般缠绵,像极了肖邦那首《雨滴前奏曲》——你记得吗?就是去年春天,我在你家的沙龙里弹奏的那一首。当时你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我,肩膀的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我那时就在想,这个人听音乐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我们的故事该从哪里说起呢?也许该从民国二十四年的那场慈善音乐会开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民国二十四年三月十五日,上海法租界的夜晚还带着初春的寒意。圣三一堂内灯火通明,衣香鬓影间,温念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悬在黑白琴键上方,等待着最后的安静。

他今天演奏的是肖邦的《离别曲》。

当第一个音符落下时,整个礼堂仿佛被施了魔法般静止了。温念闭着眼睛,身体随着旋律微微摇晃,像是被无形的海浪推动着。他的指尖在琴键上流淌出忧伤而优美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无法言说的情感。

在第三排靠走道的位置,傅世钧松了松领结,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台上的钢琴家吸引。他本是为了商业应酬而来,却在这旋律中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台上的年轻人有着一张过分清秀的脸,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几乎透明,细长的脖颈随着音乐的起伏而微微转动,像一株在风中摇曳的百合。

“这位温先生是什么来头?“中场休息时,傅世钧向身旁的朋友打听。

“温念?圣约翰大学音乐系的讲师,据说从小就是音乐神童,在维也纳留过学。“朋友啜了一口香槟,“怎么,傅大少爷对钢琴也有兴趣?“

傅世钧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正从后台走出的温念身上。卸下舞台光环的钢琴家看起来更加单薄,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裹着他瘦削的身躯,与满场西装革履的宾客格格不入。

“傅氏企业的少东家想见您,温先生。“音乐会的组织者将温念引到傅世钧面前。

温念抬起头,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这位傅先生比他高出大半个头,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香气。

“您的演奏非常动人。“傅世钧伸出手,“特别是那段华彩乐章,让我想起了莱茵河畔的日落。“

温念微微一怔,很少有人能听懂他藏在技巧之下的情感。“您去过维也纳?“

“只是短暂停留。“傅世钧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念的指节,感受到那上面因长期练琴而留下的薄茧,“家父做钟表生意,与欧洲有些往来。“

两人的交谈被一阵掌声打断。温念需要回到台上准备下半场的演出,他匆匆抽回手,指尖残留的温度却久久不散。

“希望有机会能再听您演奏。“傅世钧在他身后说。

温念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不知道的是,傅世钧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帷幕再次拉开。

第二封信民国二十四年夏

亲爱的世钧:

今天整理乐谱时,又翻到了那首《离别曲》。距离我们在音乐会上初次相遇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而距离你第一次踏进我的琴房,也已有六十三天。

记得那天下午,我正在指导学生练习德彪西的《月光》,突然接到校长的通知,说有位傅先生愿意资助学院购置新的三角钢琴。我原以为这只是又一位附庸风雅的商人,直到在校门口看见你从汽车上走下来。

你穿着浅灰色的三件套西装,手里拿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雪茄,在五月的阳光下朝我微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校长特意点名要我作陪。

“温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你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加低沉。

我带你参观了琴房,你假装对那架老旧的施坦威很感兴趣,实际上却在偷偷观察我指导学生时的样子。当那个女生连续三次弹错同一个段落时,我看见你的眉头皱了起来——后来你告诉我,那是因为你受不了她糟蹋我改编的版本。

参观结束后,校长设宴款待。席间你几乎没怎么动筷,却频频给我的茶杯添水。当校长提到学院资金紧张,可能不得不缩减音乐系的规模时,我注意到你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是《月光》的节奏。

三天后,学院收到了一笔匿名捐款,不仅解决了资金问题,还添置了两架全新的贝希斯坦钢琴。校长激动得在晨会上宣布这个消息时,我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学院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车窗后隐约可见你的侧脸。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人生中第一束白玫瑰。花店的小伙计说,是一位傅先生嘱咐送的,卡片上只写了一行字:“愿音乐永驻“。

我坐在琴房里,对着那束花弹了一整夜的肖邦。恍惚中,我仿佛看见你站在门口聆听,就像音乐会那晚一样专注。

第三封信民国二十四年秋

亲爱的世钧:

秋天来了,你送我的那盆桂花开始散发出甜腻的香气。每次闻到这个味道,我就会想起你第一次邀请我去你家演奏的那个晚上。

那是九月初的一个周五,你的司机开着那辆黑色别克来接我。我穿着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紧张得手心冒汗。当车驶入法租界那栋三层洋房的花园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前停满了各种名贵轿车,穿着制服的侍者来回穿梭,二楼露台上传来阵阵笑语。

“别紧张,“你不知何时出现在车窗外,亲自为我拉开车门,“只是一些朋友,他们都很期待听到你的演奏。“

你的手轻轻搭在我的后腰,引导我穿过人群。我听见四周传来窃窃私语:“那就是傅少新发掘的钢琴家?““看起来像个学生...““听说在维也纳拿过奖...“

客厅中央摆放着一架闪亮的施坦威D型三角钢琴,比我学院里那架好了不知多少倍。我抚摸着琴键,突然意识到自己忘记带乐谱了。

“弹你想弹的。“你递给我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就当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于是我弹了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然后是舒曼的《梦幻曲》。渐渐地,嘈杂的谈话声消失了,整个客厅安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当我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抬起头时,发现你就坐在正对面的沙发上,手中的酒杯倾斜着,酒液几乎要洒出来而不自知。

掌声响起后,宾客们又恢复了交谈。我悄悄退到阳台上透气,秋夜的凉风拂过发烫的脸颊。

“躲在这里?“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是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在我肩上,“冷吗?“

我摇摇头,却下意识地裹紧了你的外套。上面有雪茄、古龙水和一丝我说不上来的气息,那应该是属于你的味道。

“我下个月要去欧洲考察,“你靠在栏杆上,目光望向远处,“要不要一起去?巴黎、维也纳...你可以拜访以前的老师,或者开几场小型演奏会。“

月光下,你的侧脸线条分明,喉结随着说话轻微滚动。我突然有种冲动,想用手指触碰那个上下移动的小骨头。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听见自己问。

你转过头,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因为我喜欢听你弹琴,“你说,然后停顿了一下,“更喜欢弹琴时的你。“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心如鹿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