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的生命力顽强得惊人。在刘安生日以继夜的精心治疗和父亲、阿福嫂的悉心照料下,她身上的伤口开始缓慢地结痂、愈合。高烧退去,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那个被刘安生唤作“囡囡”的女婴,在羊奶和米汤的喂养下,褪去了初生时的红皱,变得白嫩可爱,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诊所后院小小的天井成了杨子康复的天地。阳光好的时候,刘安生会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在小小的天井里慢慢踱步。她的身体还很虚弱,脚步虚浮,需要依靠着刘安生有力的臂膀才能站稳。两人很少说话,沉默却并不尴尬。刘安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重量和透过单薄衣衫传来的体温,那是一种超越了医生与病人的、难以言喻的亲近感。有时,杨子会断断续续讲述苏区的斗争,讲她牺牲的丈夫——一位红军团长,在惨烈的战斗中为掩护战友突围而壮烈殉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深切的怀念,却没有过多的悲伤,仿佛在讲述一件必然会发生、也必须去承担的事情。她讲革命的理想,讲对未来的憧憬,讲她希望女儿能在没有压迫、没有战火的新世界长大。她会抬头望着被屋檐切割成四方的天空,眼神悠远而深邃,仿佛能穿透这小小的院落,望见那千山万壑之外的战场烽烟。
“刘医生,”有一次,她靠在廊柱上,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说,外面的仗……打到哪儿了?”阳光勾勒着她清瘦而坚毅的侧脸,那场酷刑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却掩不住她眉宇间那股英气。刘安生心头一紧。他通过秘密渠道知道一些消息,但那些消息往往伴随着巨大的牺牲和惨烈的失败。“总会打胜的。”他只能这样回答,语气异常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自然规律,“你看囡囡,她多像你,眼睛亮得像星星。为了她,为了千千万万像她一样的孩子,这仗,一定会赢!”他看向摇篮里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的囡囡,眼神温柔。
杨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绽放出一个极其虚弱的、却无比温暖的笑容,像冰封大地上一朵悄然绽放的小花。“是啊,为了囡囡……”她喃喃着,眼中泛起晶莹的水光。她转过头,目光落在刘安生脸上,那目光里有感激,有信赖,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像湖底涌动的暖流,清晰可感。刘安生只觉得心头一烫,喉头发紧,那句在心底盘旋了千百次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父亲刘秉璋拿着新收到的药单,脚步匆匆地穿过天井,打破了这微妙的宁静。两人目光迅速分开,那未曾言明的汹涌情愫,被硬生生压回了心底最深处,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在空气中弥漫。
时光在药香和婴儿的啼哭声中悄然滑过。杨子能独立行走了,囡囡也学会了咯咯笑。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组织上的交通员老周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诊所后门。他带来了新的指示:杨子身份特殊,怀安已非久留之地,必须尽快转移到更隐蔽的乡村根据地休养,等待时机归队。分别的日子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没有隆重的告别,只有沉默而高效的准备。刘安生默默地为杨子最后一次检查伤口,将配好的药仔细包好,写上用法。父亲刘秉璋将积攒下来的一小包银元,悄悄塞进杨子简单的行囊。囡囡似乎也感应到了离别的气氛,在杨子怀里不安地扭动着。杨子抱着女儿,深深地向刘秉璋鞠了一躬,然后走到刘安生面前。她抬起头,那双曾经燃烧着不屈火焰、此刻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睛,深深地望进刘安生眼底。
“刘医生,”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大恩……不言谢。”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把怀里的囡囡往刘安生面前递了递,“囡囡……替我……再看看叔叔。”
刘安生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囡囡小小的身体温软而脆弱,带着奶香。他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孩子娇嫩的脸蛋,那温热柔软的触感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防线,一股巨大的酸楚直冲眼眶。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将孩子递还给杨子,声音沙哑得厉害:“保重……一定保重!为了囡囡,也为了……为了将来!”
杨子接过孩子,用力地点点头,眼中水光潋滟。她最后深深地看了刘安生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身,抱着孩子,跟着老周,头也不回地快步消失在清晨灰蒙蒙的雾气里。小院瞬间变得无比空旷,只剩下刘安生呆立在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门洞,手中仿佛还残留着囡囡的体温和奶香。一阵穿堂风过,吹得他遍体生寒。他张了张嘴,想呼唤她的名字,想追上几步,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冰冷的泥地上。那句未能出口的话,沉甸甸地堵在胸口,化作了余生无尽的遗憾和寻找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