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被母亲攥得生疼,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林默被半拖半拽着,踉踉跄跄地穿过熟悉又陌生的巷子。母亲走得极快,脚步慌乱,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她一言不发,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紧绷的侧脸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铁青而扭曲,眼神里残留着面馆里那种极致的恐惧。
林默的脑子里一片混乱。陈叔面馆温暖的灯光和香气还残留在感官里,与地下工地的阴森、十七道门的荒诞、影的诡秘以及母亲歇斯底里的爆发激烈碰撞。膝盖和手肘的擦伤在奔跑中摩擦着粗糙的布料,传来阵阵刺痛,但这肉体上的疼痛远不及精神上被反复撕裂的万分之一。守梦人……那三个由燃烧烟灰构成的字,像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妈……刚才那个人……”林默试图开口,声音嘶哑干涩。
“闭嘴!回家再说!”母亲猛地打断他,声音尖利得刺耳,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强硬。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只是死死盯着前方家的方向,仿佛那是唯一的避难所。
终于,那扇熟悉的、漆成深绿色的老式防盗门出现在眼前。母亲几乎是扑上去,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异常刺耳。钥匙几次都没能准确插进锁孔,她的手抖得厉害。
“咔哒。”
门锁终于打开。母亲几乎是粗暴地将林默一把推进门内,然后自己也闪身进来,反手“砰”地一声巨响将门死死关上,又飞快地拧上了内锁。她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胸口剧烈起伏,脸色依旧惨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眼神惊魂未定地扫视着昏暗的玄关,仿佛在确认那个“守梦人”没有跟进来。
玄关狭窄而昏暗,只有墙壁上一盏老旧的声控灯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家里熟悉的、混合着家具木料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
“妈,到底怎么了?那个人……”林默揉着被攥得生疼发红的手腕,心中的困惑和不安达到了顶点。他抬起头,看向母亲。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了玄关墙壁上那面半身高的穿衣镜。
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他疲惫而狼狈的身影,以及母亲背靠着门、惊魂未定的侧影。
然而——
就在林默自己的影像身后,在那本该空无一人的玄关空间里,镜面却骇人地映出了三个清晰无比的人影!
三个郑香!
左边的郑香,穿着那件蓝色的夏季校服短袖,马尾辫凌乱,手里高高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折叠小刀!她的眼神空洞而疯狂,嘴角却诡异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正是今天下午在槐树下扑向他的那个姿态!
中间的郑香,浑身湿透!深绿色的池水不断从她的头发、衣服上滴落,在她脚边形成一小滩水渍。她的脸色惨白发青,嘴唇乌紫,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溺水者的绝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这是许愿池底那个十二岁的郑香!
右边的郑香,则穿着一件宽大的、带着兜帽的黑色卫衣!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薄唇!那姿态,那装束,竟与“守梦人”影如出一辙!她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微微低着头,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疏离感!
三个郑香!三种截然不同的恐怖状态!如同鬼魅般,静静地、无声无息地站在镜中林默的身后!
“啊——!”林默的瞳孔瞬间缩成针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惊叫,猛地转身回头!
身后空空如也!
只有冰冷的防盗门,和依旧背靠着门、喘着粗气、似乎对林默的惊叫毫无察觉的母亲!玄关里除了他们两人,再无第三个人影!
“怎么了?喊什么?!”母亲被他的尖叫吓了一跳,不耐烦地呵斥道,她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自己的恐惧占据,对镜中的异象毫无反应。
林默的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他猛地再次看向镜子——
镜子里,只有他惊恐万分的脸,和母亲烦躁疲惫的侧影。那三个恐怖的郑香幻象,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他极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幻觉?真的是幻觉吗?那触目惊心的细节,那冰冷的怨毒眼神……怎么可能?!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让林默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不敢再看镜子,视线慌乱地扫过玄关。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定格在玄关柜上方的老式挂钟上。
深棕色的木质外壳,圆形的白色表盘,黑色的指针……
指针……停住了。
停在了下午三点十七分。
正是今天下午,在学校后墙老槐树下,郑香扑向他,刀锋擦过他耳际,他跌倒在滚烫柏油路上的那个……精确时刻!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包裹了林默。时间……停滞了?在这个家里?在这个他以为安全的堡垒里?
“还愣着干什么?滚回你房间去!”母亲疲惫而烦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似乎终于缓过一口气,但语气依旧冰冷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也不准再提面馆的事!听到没有?!”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林默,那眼神深处,除了愤怒和恐惧,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更深的东西……一种林默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警惕。
林默不敢反驳,也无力反驳。巨大的精神冲击和安眠药残留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地穿过安静的客厅,走向自己的房间。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严,惨淡的月光透过缝隙在地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光带。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客厅的挂钟——同样的深棕色木质外壳,圆形的白色表盘。
那根黑色的秒针,也如同被冻结一般,死死地停在三点十七分的位置,一动不动。
时间,真的在这个空间里……凝固了。
回到自己熟悉的房间,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林默才感觉稍微找回了一丝力气,但恐惧和混乱并未消散。房间里一片狼藉,书桌上堆满了复习资料和杂物,地上散落着几件衣服。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的薄荷烟味?
他甩甩头,将这荒谬的联想抛开。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眼皮上。膝盖和手肘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下午那场真实的噩梦。他踉跄着走到床边,将自己重重地摔进柔软的床铺里。冰冷的被单接触皮肤的瞬间,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但很快就被更深的疲惫和药效残留的眩晕感吞没。
意识在半梦半醒的泥沼中沉浮。安眠药的副作用开始显现,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毛玻璃。天花板的纹路扭曲蠕动,像某种活物的内脏。窗外的月光在窗帘上投下摇曳的树影,那影子时而像张牙舞爪的怪物,时而又像郑香被拉长的、怨毒的影子……
就在他即将彻底坠入混沌的梦境边缘时——
嗡…嗡…嗡……
枕边传来一阵持续的、沉闷的震动感。
是手机。
林默的意识被强行拽回一丝。他挣扎着,眼皮沉重如铅,摸索着抓过枕边的手机。屏幕的亮光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刺眼,显示有一条新的短信。
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没有署名,只有一串毫无规律的数字。
他颤抖着手指,点开短信。
屏幕上只有一行冰冷、简短、仿佛带着某种程序化恶意的文字:
**【你以为逃得出自己的记忆?】**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林默的心脏!
紧接着,短信下方自动加载出了一个附件视频。一个猩红色的、不断跳动的播放按钮,如同恶魔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扔掉手机,但手指却像被冻住般无法动弹。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他,颤抖着按下了那个猩红的播放键。
视频画面跳了出来。
光线很暗,似乎是夜晚。镜头摇晃得很厉害,像是在偷拍。画面中央,是小橙子那辆熟悉的、被改装得有些张扬的嘉陵125摩托车。它停在一个林默不认识的小巷角落里,车身上沾满了泥点和灰尘。
镜头缓缓下移,聚焦在摩托车的油箱部位。
深色的油箱表面,在手机屏幕惨白的光线下,赫然可以看到一道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正顺着油箱外壳的弧度,极其缓慢地……往下**渗**!
一滴。又一滴。粘稠的暗红液体滴落在下方积着污水的路面上,晕开一小片令人心悸的深色。
是血!
林默的呼吸瞬间停滞!是小橙子出事了吗?!
就在这时,镜头猛地拉近,似乎想捕捉油箱渗血的细节。但就在画面放大、变得有些模糊的瞬间——
嗡!
屏幕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像是信号受到了强烈干扰。
当画面再次稳定时,镜头已经不再是对着油箱,而是诡异地、毫无过渡地转向了摩托车旁边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背对着镜头,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身形清瘦而熟悉。他正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检查摩托车的后轮。
是守梦人“影”?!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而更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画面稳定后的下一秒,那个穿着黑色卫衣的人影,似乎察觉到了镜头的存在,缓缓地、以一种极其僵硬而诡异的姿态,转过了头——
镜头猛地怼向了他的脸!
画面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兜帽的阴影下,露出的那张脸……
不是影那模糊不清的下半张脸!
而是……小橙子(陈澄)的脸!
是那张林默无比熟悉的、总是带着阳光般笑容的脸!但此刻,这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井,嘴角却极其不自然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僵硬而诡异的笑容!皮肤在屏幕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死气沉沉的灰白!
紧接着,屏幕再次剧烈闪烁、扭曲!小橙子的脸在像素的雪花和扭曲中,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五官开始疯狂地错位、变形、重叠!他的脸孔仿佛变成了一块融化的蜡,与另一个人的轮廓——那个兜帽阴影下、线条冷硬的下巴和薄唇的轮廓——不断地交替、融合!
最终,在屏幕闪烁停止的刹那,画面定格了!
一张脸清晰地呈现在林默眼前!
那分明是守梦人“影”的脸!或者说,是林默记忆中影那模糊的下半张脸被补全后的样子!线条清晰而冷峻,薄唇紧抿,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疏离感!那张脸……与小橙子的脸型轮廓,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气质截然不同,一个阳光鲜活,一个冰冷如铁!
小橙子的脸……和守梦人“影”的脸……在视频里……重叠了?!
“不——!!!”林默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将手机甩了出去!手机砸在墙壁上,屏幕瞬间碎裂,黑暗吞噬了那恐怖的画面。
他蜷缩在床上,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巨大的恐惧、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玩弄的愤怒感几乎要将他撕裂!视频是真的吗?小橙子受伤了?他的脸为什么和影重叠?影到底是谁?小橙子又在哪里?
安眠药的副作用、极度的精神刺激和疲惫感如同滔天巨浪,终于彻底击垮了他紧绷的神经。意识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他陷入了昏迷般的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的木头摩擦声,将林默从深沉的、布满噩梦的睡眠中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月光。心脏还在狂跳,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睡衣。刚才那声音……是什么?
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是幻听吗?还是安眠药的副作用?
就在他稍微松懈的瞬间——
吱呀……吱呀……
声音再次响起!清晰无比!而且……似乎是从他的衣柜方向传来的!
林默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房间角落那个老旧的木质衣柜。
黑暗中,衣柜的轮廓像一尊沉默的墓碑。
吱呀……
又是一声!衣柜的门……似乎正在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缓缓地推开!
林默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死死盯着那衣柜门缝,恐惧让他无法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
衣柜的门,在无声无息中,被推开了一条漆黑的缝隙。
缝隙里,是无尽的黑暗。
然后,一件东西,从那条缝隙里,无声无息地……飘落了下来。
轻飘飘的,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
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那点微弱的月光,林默看清了那是什么——
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蓝白相间的……初中女生校服!
正是郑香今天下午穿的那件!
校服像拥有生命般,在空中缓缓飘落,最终无声地落在了林默床前冰冷的地板上。
就在校服落地的瞬间——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一枚小小的、圆形的物体,从那件校服上衣的口袋里,滚落了出来。
它在地板上滚动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最终停在了月光的光斑边缘。
林默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钉在了那枚东西上。
那是一枚硬币。
一枚看起来有些年头、边缘已经磨损、表面覆盖着一层暗红色锈迹的……一元硬币。
硬币静静地躺在月光下,一面是国徽图案,另一面……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硬币的另一面,朝向月光的方向。在斑驳的锈迹之下,赫然刻着两个模糊不清、笔画扭曲、仿佛是用指甲或尖锐物硬生生划上去的字:
**永远**
永远?
郑香的校服……口袋里滚出的……刻着“永远”的生锈硬币?
林默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无法抗拒的好奇心驱使着他。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甚至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一步,如同梦游般,走向那枚硬币。
他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触碰到了那枚冰冷而粗糙的硬币。
就在他的指尖接触到硬币表面锈迹的刹那——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的电流感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眼前的世界猛地旋转、扭曲!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床边书桌上那面他每天都会照的、椭圆形的梳妆镜!
镜子里,映照出的不再是他的卧室!
不再是散落衣物的地板,不再是堆满杂物的书桌!
镜面里,波光粼粼!水草摇曳!光线透过水面折射下来,形成一道道晃动的光柱!
那是一个水底的世界!
清澈的池水深处,铺满了圆润的鹅卵石,缝隙里生长着墨绿色的水藻。几枚散落的、闪着微弱金属光泽的硬币半埋在泥沙里。
而在镜面倒影的正中央,在那些鹅卵石和水藻之间,一个穿着碎花小裙子、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仰着脸!
是十二岁的郑香!
她的身体半沉在池底的泥沙里,乌黑的长发如同海藻般在水中散开。她的小脸因为缺氧而憋得通红,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绝望!她努力地向上伸着一只小手,五指张开,仿佛想要拼命抓住什么!
而林默的视线,顺着她那只向上伸出、充满绝望的小手,向上移动……
他看到了镜面倒影的上方边缘。
池水的边缘。
一双穿着小男孩运动鞋的脚。
然后,是一只手。
一只属于少年的、骨节分明的手。
那只手的手心里,正紧紧地攥着……
两枚一模一样的、闪着崭新光泽的……一元硬币!
那是……谁的手?
林默的呼吸彻底停止。他死死地盯着镜子里那双运动鞋,那只攥着两枚硬币的手……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许愿池底的寒流,瞬间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