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像根细针,猛地扎进意识深处。李惊鸿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干裂的眼皮颤了颤,白炽灯的强光顺着睫毛缝隙刺进来,烫得眼球生疼。胃部突然抽搐着翻涌,他下意识蜷起身子,却听见金属碰撞的轻响。
“醒了?”沙哑的女声裹着薄荷糖的清凉,雅丝敏的影子覆在他脸上。她单手转着水果刀,另一只手稳稳托住苹果,螺旋状的果皮垂落,在病床上蜿蜒成金色的溪流。
李惊鸿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般疼痛,发出的气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水...”玻璃杯边缘贴上嘴唇时,他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温水顺着嘴角流进衣领,却比祖父泡的顶级龙井更甘甜。
“急性胃炎加脱水。”雅丝敏用纸巾擦去他下巴的水渍,指腹的薄茧轻轻蹭过皮肤,“医生说你胃黏膜都快磨穿了,是不是又在啃冷饭团?”
病床弹簧发出吱呀声,李惊鸿刚撑起半个身子,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便汹涌袭来。雅丝敏立刻扶住他后背,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病号服渗进皮肤,混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橙花香。“展会...”他死死攥住床单,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放心吧,你的宝贝紫砂壶裹了三层绒布。”雅丝敏晃了晃手机,相册里展台上的冻顶乌龙在射灯下泛着琥珀色光泽,旁边歪歪扭扭贴着手写的便签,“我还偷师了你的‘和敬清寂’,把隔壁展位的彩灯都关了。”
金属调羹磕在瓷碗上的脆响从床头柜传来。李惊鸿盯着雅丝敏缠着创可贴的手指——那是今早抢救香料时被划破的伤口,此刻却稳稳端着药碗。“你祖父来过。”她突然开口,檀木手串在腕间滑出一道浅痕。
保温桶上的朱漆暗纹刺得李惊鸿眼睛发疼。那是他八岁高烧不退时,祖父冒雨送来白粥的同款漆器。“他说我是...”雅丝敏学起老人的腔调,故意板着脸压低声音,“‘不守规矩的野丫头’,还说紫砂壶被我碰过就该埋进土里。”
病房里的挂钟滴答作响,李惊鸿盯着她被阳光照亮的睫毛,突然想起暴雨那天她蹲在泥水里抢救香料的模样。“但他喝光了我泡的茶。”雅丝敏突然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咳嗽得脸都红了还硬撑着说‘不过如此’,结果偷偷把第二杯也喝完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洒进来,在檀木手串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李惊鸿望着那串价值不菲的佛珠,想起祖父教他泡茶时总说“茶器通灵”,此刻却把贴身之物送给“野蛮人”。胃里的疼痛不知何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温热的、酸涩的情绪,在胸腔里来回冲撞。
“要不要尝尝改良版?”雅丝敏变魔术般摸出个小陶罐,薄荷混着玫瑰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这次加了点...中国式含蓄。”她眨眼的瞬间,李惊鸿忽然觉得,祖父和她固执起来的模样,还真有几分相似。
消毒水味道里突然混入糯米的甜香。李惊鸿盯着她手里那只熟悉的漆器碗,喉结不受控地滚动,胃部发出的轰鸣让整个病房都跟着震颤。雅丝敏噗嗤笑出声,耳后的银饰晃出细碎光斑:“原来大茶艺师的肚子会打雷。”
她起身时带起一阵橙花香,门合上的瞬间,瓷勺碰在碗沿的轻响格外清晰。热粥滑过喉咙的暖意,突然勾出遥远记忆——八岁那年练字到深夜,祖父把参茶放在砚台边,转身时衣摆扫过竹帘的簌簌声。可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无声的关切,都变成了戒尺敲打茶桌的脆响?
金属门轴转动声惊得他一颤。老李拄着乌木拐杖立在门口,藏青和服上的家纹泛着冷光,白发梳得一丝不苟,却在鬓角处漏出几缕不听话的银丝。
“坐直。”老人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拐杖重重杵在地板上,“病成这样还佝着背。”
李惊鸿慌忙挺直脊背,粥碗里的涟漪映出祖父紧绷的下颌线。“谢谢您的粥。”话出口才发现声音发颤,像极了十二岁初次主持茶会时的模样。
老李在椅子上落座,布料摩擦声里混着若有若无的沉香:“那丫头守到凌晨三点。”他盯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喉结动了动,“把值班护士的咖啡都喝光了。”
这话让李惊鸿鼻间发酸。昨夜昏迷前最后的画面,是雅丝敏攥着他的手,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红痕。“她...泡茶很有灵气。”他小心翼翼开口,看着祖父的指节在拐杖上骤然收紧。
“紫砂壶收在茶室二层。”老人突然起身,和服下摆扫过床头柜,“出院带着那罐台湾茶。”
李惊鸿猛地抬头,正撞见祖父转身时飞快瞥来的眼神——浑浊瞳孔里翻涌着某种陌生的情绪,转瞬又凝成冰霜。“鳗鱼饭明早送来,”苍老的声音从走廊飘来,“记得配姜茶。”
门重新合上的刹那,保温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镜片。李惊鸿摸着碗沿的缠枝纹,想起雅丝敏说“好像照镜子的两只老乌龟”。此刻突然觉得,这话里或许藏着比茶香更绵长的意味。
“发什么呆?”雅丝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带着刚嚼过薄荷糖的清凉。她额发微湿,显然是跑着回来的,“难不成粥里有黄金?”
“祖父要我带冻顶乌龙去茶室。”李惊鸿转着碗里的米粒,看它们在汤里跳起圆圈舞,“他...说想尝尝。”
雅丝敏突然安静下来,伸手按住他搅动的手腕。这个动作让李惊鸿想起暴雨夜,她也是这样按住他流血的手指。“医生说你胃黏膜薄得像纸,”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下次再空腹泡茶,我就把你的紫砂壶锁进保险柜。”
晨光透过百叶窗切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在瓷砖地板投下细长的影子。李惊鸿望着她无名指上淡淡的烫痕,那是昨天替他煎药时留下的。“明天,”他突然说,“我们用两种茶道,泡同一壶茶。”
雅丝敏眼睛亮起来,发间银茶针随着动作轻晃:“要把撒哈拉的风,混进你家的古井水?”
次日清晨,会展中心的旋转门吞吐着人流。李惊鸿站在重新布置的展位前,闻香杯里的冻顶乌龙正舒展蜷曲的叶片。电子相框里,台湾茶山的云雾与摩洛哥沙漠的落日交替闪烁,雅丝敏不知从哪弄来的铜铃挂在檐角,风过时叮当作响,竟与茶筅击打茶碗的声音,奏出奇妙的韵律。
晨光斜斜切进展馆时,李惊鸿攥着紫砂壶的手心里全是汗。他盯着王主任胸前摇晃的工作牌,喉咙发紧:“能把中央展区借我两小时吗?我想...”
“小李啊,今天的档期...”王主任的钢笔尖在日程表上悬停,突然瞥见年轻人眼底跳动的火苗,“等等,你说要搞跨文化茶会?中国茶道和摩洛哥茶艺同台?”他猛地拍了下大腿,油墨印在白衬衫上晕开,“这主意够劲儿!我现在就去协调!”
雅丝敏抱着铜制茶漏跑来时,发梢还沾着露水。她望着李惊鸿捧出的木盒,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圆:“这是宋代影青瓷?你居然把传家宝带出来了!”冰凉的釉面贴着掌心,她突然压低声音,“你祖父知道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李惊鸿用茶巾细细擦拭茶盏,薄如蝉翼的瓷胎在指间泛着幽光:“他昨天不是喝了你的薄荷茶?”这话让两人同时笑出声,惊飞了梁上打盹的麻雀。
中央展区很快围满了人。李惊鸿跪坐在素白的茶席前,余光瞥见雅丝敏正将玫瑰花瓣撒进铜壶。当他举起茶筅时,突然想起昨夜祖父在病房说的“茶器通灵”,腕子不自觉地稳了几分。
“各位请看,这是冻顶乌龙。”他故意将茶罐倾斜,让观众看清卷曲的茶叶,“有人说它香气太艳,不配'和敬清寂'——但谁说茶一定要苦得像黄连?”人群中爆发出轻笑声,惊鸿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再像背书,倒像是在和老友聊天。
轮到雅丝敏时,展馆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针落。她赤足踩在波斯地毯上,银镯碰撞的声响比往日轻柔许多。当清越的民谣从她喉头溢出,李惊鸿望着她微阖的双眼,突然想起暴雨夜她哼着同一首歌,为他按摩肿胀的脚踝。
“今天我要打破传统。”雅丝敏抓起一小把冻顶乌龙,铜壶在她手中划出优雅的弧线,“这第四杯茶,敬所有敢于跨界的人。”混合茶汤注入盏中时,琥珀色的液体像是把撒哈拉的夕阳和阿里山的晨雾都融了进去。
高潮来得毫无预兆。当紫砂壶与铜壶的茶汤在玻璃器皿中相遇,人群发出潮水般的惊叹。李惊鸿盯着那抹奇妙的渐变色,突然想起祖父书房里那幅总也看不透的水墨画——此刻他终于明白,留白处的墨色,或许比工整的笔触更接近艺术的真谛。
散场时暮色已浓。李惊鸿在收拾影青瓷时,指尖触到一个沉甸甸的木盒。打开的瞬间,新壶特有的陶土气息混着熟悉的沉香扑面而来。他摩挲着壶底的“李”字,忽然发现旁边多了行细如蚊足的刻痕,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惊鸿雅制。
“这是...”雅丝敏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
李惊鸿用拇指反复描摹着那行字,想起今早出门前,瞥见祖父站在玄关,手里攥着刚刻好的竹刀。“他大概是嫌我刻得太丑。”他笑着把新壶塞进雅丝敏怀里,“下次用这个泡你的玫瑰薄荷乌龙,肯定更香。”
展馆外,最后一缕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李惊鸿望着雅丝敏发间晃动的银茶针,突然觉得那些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规矩,原来也会在某个清晨,悄然开出温柔的花。
雅丝敏突然从长袍暗袋摸出个粗麻布袋,指尖还沾着细碎的草屑:“沙漠里的月亮泡过的种子,说是能在任何土地生根。”薄荷的辛香混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惊鸿想起她收拾展位时,偷偷往花盆里埋东西的模样。
他鬼使神差地掏出怀里的丝绸小包,布料边缘还留着体温的余温。银茶针在暮色里泛着柔光,针头处小茶壶嘴的气孔竟真能穿线:“上次见你用银簪子挑茶渣,就想着...”
“简直像从童话里跑出来的!”雅丝敏把新茶针别在发间,和旧银饰碰出叮铃轻响。远处传来工作人员收工的吆喝,惊鸿望着她耳后跳动的影子,突然发现那些精心设计的告别,都比不上此刻自然的笨拙。
三号馆的顶灯一盏接一盏熄灭,惊鸿的冻顶乌龙还剩半罐,雅丝敏的铜壶裂缝里卡着片干玫瑰。“要去修道院苦修了?”她踢开脚边的空纸箱,惊起两只在茶渣堆里觅食的麻雀。
“先去巴塞罗那的海边。”惊鸿摩挲着紫砂壶的包浆,想起母亲视频里总藏在身后的红茶罐,“听说那儿的人泡茶要加三勺糖,还配油条。”他突然转身,眼睛亮得惊人,“等薄荷长出来,我们去撒哈拉办茶会怎么样?用你的铜壶煮我的乌龙。”
暮色漫过广场时,惊鸿从箱底翻出那把蓝伞。伞骨上缠绕的缎带早已褪色,却在撑开的刹那,将巴塞罗那的阳光泼洒在雅丝敏的长袍上。她转着伞柄轻笑,影子和他的叠成奇怪的形状,像极了他们泡出的那杯四不像的茶。
远处写字楼的电子屏还在滚动展会新闻,某个机械女声正在分析文化传播数据。但惊鸿只顾着看雅丝敏发间的银饰如何将夕阳揉碎,听她讲沙漠里的茶宴要持续到月亮爬上沙丘。他们踩过满地金黄的银杏叶,惊起的落叶打着旋儿,恍惚间竟像极了茶汤里翻涌的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