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夜色浓稠,沉甸甸,黑黢黢的石板一块块铺在秦府院外。都是新铺的,在夜光照耀下,透射出有如鱼鳞闪耀般的夜气。
檐角挑着的几盏素纱灯笼,在湿冷的晚风里摇晃,昏黄的光晕只能勉强勾勒出雕梁画栋的轮廓。空气里残留着白日喧嚣的余烬——香烛燃尽的气息、酒菜的微酸。
青影伏在冰冷的屋脊阴影里,呼吸与瓦片的寒气融为一体。目光穿透飞檐间隙,锁死内院深处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秦府千金的闺房。
门内烛光微弱,映在窗棂上的人影纤细而安静,一动不动。窗纸上倒映者屋内那瘦风吹拂的少女,修长的体型随烛光摇曳。
亥时三刻,梆子声催命般悠长。府邸灯烛次第熄灭,守夜家丁脚步依旧,暗夜降临。唯有风过檐角,传出阵阵呼啸声。
青影微动,细细感知周围风压下的呼吸声。北楼上弓弦拉紧,院边有黑纱浮动,青衣随意,是府中亲热之声。
时机已到!
青影无声泻下,如一道贴地滑行的青烟。几个起落,幽灵般贴近房门。指尖微动,劲气如轻风细雨点地,“咔哒”轻响,随屋内一息娇喘,便房门微动,没有丝毫停留,足尖一点廊柱,冲天而起,融入了府邸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身后,秦府死寂依旧,屋内精致却冰冷,弥漫药香与脂粉气。一身华美嫁衣平整挂在镜前,衣架上,桌上白粉初开,胭脂还留有唇香,边上正是香薰熏衣。
……
天光破云。城东“四海茶馆”人声鼎沸,驱散清晨寒意,也搅动着昨夜惊变带来的不安。
“听说了吗?秦府!昨晚上出大事了!”汉子拍着桌子,唾沫横飞。
“嘿,阳木那位本该今天嫁进玉城的少女,昨天夜里不知道被哪个贼人掳掠去了!可怜的秦少爷还没享用就被个小贼强了先”瘦子压低声音,猥琐眼神里满是兴奋。
够了,窗边年轻的弟弟早已经心如滴血了,他坐在最靠窗的位置,面前粗茶已凉透,浑浊茶汤映出我扭曲苍白的脸。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陷掌心,刺痛却压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剧痛。那些议论如同毒针,狠狠扎在他溃烂的心上。
他发疯似的试图掀起桌子,结束这场会话。却被人死死地压住桌板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袍,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刀刻斧凿,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清亮,似能洞穿世事。他慢条斯理呷了口粗茶,从容地压住身旁少年。
“年轻人,火气莫盛。”老者放下茶碗,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秦家小姐被掳,牵动的,远不止两家颜面。”他浑浊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这江湖的根底,可知晓?”
茶馆霎时安静。
老者枯瘦手指在粗糙桌面轻划,勾勒无形脉络:“江湖浩瀚,势分合,根在阴阳五行。”指尖一顿,“金、木、水、火、土,五行流转,生克不息,化五宗:锐金主西杀伐;青木控东生机;寒水掌北潜流;烈火镇南离明;厚土居中制衡。此乃五行之宗。”
他顿了顿,继续道:“然孤阳不长,独阴不生。五行之上,更有阴阳二气统御。阳者刚健主外,掌开拓;阴者柔顺主内,司谋略。阴阳二气融入五行本源,于是……”伸出十指,一一屈下,“阳金、阴金、阳木、阴木、阳水、阴水、阳火、阴火、阳土、阴土——十宗并立,如天网恢恢,笼罩江湖。”
“嘶……”一片倒吸冷气声。众人震惊
老者目光投向窗外,穿透市井喧嚣:“十宗看似并立,实则暗流汹涌,角力数十年。秦家……”他声音沉重,“秦氏,商贾巨富,实为‘阴水’一脉在俗世钱粮根基与情报枢纽。金麟城主,乃‘阳金’宗掌兵最盛、锋芒最锐的巨擘。此次联姻,表面秦家攀附,实则是‘阴水’与‘阳金’两宗心照不宣的联手与试探。欲借姻亲纽带,打破僵局,撬动江湖棋枰。此婚事,是秤杆,是枢纽,是悬顶之剑。如今,新娘被掳……”他轻敲桌面,发出闷响,“秤杆断,枢纽崩,剑落。接下来,便是真正的狂风暴雨。”
话音落,茶馆死寂。茶客们面色发白,如窥见平静水面下吞噬一切的漩涡。
“秤杆?枢纽?”少年猛地抬头,眼睛赤红,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字字带血,“你们……只看到这些!狗屁的势力倾轧!你们可曾……可曾看到过她?!”
他拼了命地试图挣脱老人的束缚,却似主人手中倒腾的猫一样,无能为力。胸腔剧震,眼前发黑,腐烂心底的碎片带着棱角喷涌:
“七年!整整七年!”他伸出颤抖、指节发白的手,指甲缝残留昨夜墙头青苔污迹,“从她十四岁,城南杏林第一次见她……她坐在树下看书,阳光落在她头发上……那一刻,我就完了!”声音拔高,带着癫狂执着,又压成痛苦呜咽,“你们知道她喜欢什么?城西老张头最便宜寡淡的桂花糕!不是金丝蜜饯!她讨厌人多,讨厌虚情假意的宴会!她……连闻到浓熏香都会皱眉!”
他猛地捂住脸,肩膀剧抖,指缝溢出呜咽:“我看着她……被套上华丽枷锁!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我想带她走!无数次!去他妈的秦家!金麟城!该死的联姻!可我……不敢!我算什么东西?拿什么对抗两座大山?连靠近她……都怕惹祸!”
喉咙如被烙铁堵住,火辣辣疼,说不出话。只剩粗重破碎喘息在死寂茶馆回荡。绝望、卑微、无力、刻骨痛悔,赤裸摊开,窒息般沉重。
茶馆落针可闻,唯有粗重喘息和茶汤滴落。空气凝固。先前关于势力、阴谋的议论,在血淋淋剖白前,苍白遥远。众人表情复杂:同情,鄙夷,无措。
“呵……”
一声极轻、极短促的嗤笑,如同冰珠落入死水,清晰地刺穿了这片沉重的死寂。
所有目光,带着惊愕与怒意,真的,这本该是个感人的爱情故事,却被人嘲讽了,尤其是那位刚刚冷静的弟弟。他发红的眼睛瞬间钉向茶馆最偏僻、昏暗的角落。
那里,一张油腻小方桌紧贴墙角。一个少年独自坐在阴影里,背对喧嚣,身形单薄。一件半旧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毫不起眼。桌上只有一碗凉透的粗茶。他似乎浑然不觉满堂注视,低着头,专注摆弄手里一样小东西。光线太暗,只隐约见修长手指在动,像在削刻一块木头,动作不疾不徐。
那声嗤笑,仿佛幻觉。
老者眯起眼,浑浊目光闪过一丝精芒。几个茶客皱眉,对我这“情痴”的同情还未散,对角落这不合时宜的嗤笑已生不满。
“喂!角落那小子!你他妈笑什么?”离得近的壮汉按捺不住,粗声喝问,带着被冒犯的不悦。
少年削刻的动作,终于停下。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阴影依旧笼罩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却冷硬的下颌。他并未看质问的壮汉,也未看痛不欲生的我,更没看道破天机的老者。他的目光,投向茶馆中央那片悬浮着“势力”、“联姻”、“情深似海”沉重尘埃的虚空。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带着少年清冽质感,却异常清晰,像薄而锋利的冰刃,精准切开所有伪装:
“五行十宗?好大的棋盘。”他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目光扫过老者,“算尽阴阳生克,推演势力消长,把活生生的人当作秤杆、枢纽、悬顶之剑……”他轻轻摇头,那动作里充满了极致的轻蔑,“你们这些执棋的手,可曾低过头,看看那枚被你们挪来挪去的‘棋子’?她可有血肉?可有喜恶?可会……痛?”
老者捻着胡须的手僵住,脸上沟壑因这直白辛辣的嘲讽而微微抽动。
少年目光一转,落在那张涕泪横流、痛苦扭曲的脸上,那眼神冰冷得如同在看一场荒诞的闹剧:“情深似海?七年痴心?”他嗤笑一声,短促而尖锐,像冰锥刺破气球,“看着她被套上枷锁?看着她眼里的光熄灭?无数次想带她走却不敢?”他每问一句,语调便拔高一分,带着毫不留情的鞭挞,“你的深情,就是眼睁睁看着她沉下去?你的不敢,就是用这七年的‘注视’和此刻的‘痛悔’,给自己铸一座深情的牌坊?感动了谁?除了你自己,还有谁?”
字字如刀,剐心剔骨!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晃了晃,像被无形的重拳击中,连痛苦的表情都凝固成一种难堪的空白。少年的话,无情地撕开了我那看似深情实则懦弱自私的遮羞布!
“争权夺利者,视她为筹码。”少年的目光如同寒冰扫过茶馆里每一张或惊愕、或愤怒、或心虚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审判般的穿透力,“自诩情深者,视她为寄托。满堂喧嚣,沸反盈天……”他顿了顿,那冰冷的诘问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可有一人,问过她一句,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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