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芸的呼吸几乎停滞,瞳孔因极致的恐惧和混乱而放大。她看着小姐手中那件被轻蔑拎着的酱红织锦旗袍——那是老爷去年特意请苏杭老师傅耗费数月绣成的,上面盘踞的金凤牡丹曾是她眼中富贵雍容的象征。此刻,那耀眼的金线在昏黄灯光下却显得如此刺目俗艳,像一块刚从染缸里捞出的裹尸布。
“烧……烧掉?”小芸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小姐,使不得啊!这每一件……都是老爷的心血,是咱们林家压箱底的……”
“压箱底?”林晚嗤笑一声,手腕猛地一抖,将那件酱红旗袍狠狠掼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扬起的微尘混着尚未散尽的香灰,“压到发霉、压到生虫、压到债主堵门吗?”她赤着脚,毫不留情地踩过那精美的织锦缎面,像踩过一堆真正的垃圾,走向衣橱深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那些灰扑扑、黑沉沉、花团锦簇却死气沉沉的旗袍。“心血?心血就是做出这些让人看一眼就倒胃口的‘寿衣’?”
她猛地拉开另一扇沉重的橱门,腐朽的木料发出“吱呀”的呻吟。一件件颜色沉闷、款式僵硬的旗袍挤在一起,散发着陈年的樟脑和绝望的气息。林晚的手指在那些冰冷滑腻的料子上快速滑过,带着审判官的冷酷。深紫团花的、墨绿缠枝莲的、赭石色绣满福寿纹的……每一件都像一座小小的、精美的坟墓,埋葬着一个年轻女子鲜活的生命力。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一件藏青色的提花软缎旗袍上,高耸到几乎勒住脖子的立领,宽大到可以塞进两个拳头的直筒腰身,下摆密密匝匝绣着一圈寓意吉祥却笨拙无比的蝙蝠和云纹。
“就比如这件!”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骨的讥诮,“蝙蝠?是想把人穿成倒挂的蝙蝠精吗?还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林家快‘福’薄西山了?”她一把将那件藏青旗袍扯了出来,动作粗暴,衣架在橱杆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她将它举到小芸眼前,布料上死板的图案在晃动中更显呆滞。“告诉我,小芸,这样的‘心血’,除了给棺材里的死人增光添彩,活着的人穿上,和披麻戴孝有什么区别?谁会买?谁敢穿?”
小芸被那几乎戳到眼前的“蝙蝠精”吓得瑟缩了一下,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小姐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固守了十几年的认知上,滋滋作响。她看着那件曾经被老爷赞为“稳重贵气”的藏青旗袍,此刻在小姐手中,在小姐那淬了毒的目光下,确实显得那么丑陋、笨重、了无生气。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在她心底某个被冲击得摇摇欲坠的角落,悄然闪了一下:似乎……是有点……难看?
“没有人会买!没有人敢穿!”林晚替她吼出了答案,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判。她松开手,任由那件藏青旗袍像一具失去支撑的尸体般滑落在地,堆叠在酱红色的“裹尸布”旁边。“所以,它们连当垃圾都不配!垃圾还能废物利用,这些东西,只能烧!”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地上那两堆刺眼的“罪证”,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小芸,那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洞穿。
“去拿火盆!”林晚的命令如同冰锥,砸碎了小芸最后一点侥幸,“现在!立刻!”她的视线扫过满地的狼藉——纸屑、碎片、倾倒的香炉、散落的香灰,最后落回衣橱里那片令人窒息的“旗袍坟场”。“还有剪刀!针线!我要让这间屋子,让整个锦霓轩,从里到外,都烧掉这些发霉的‘过去’!烧干净了,才有地方装‘将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溅落在小芸因极度震惊而空白一片的脑海里。
小芸被那淬了火的命令钉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火盆”和“烧掉”这两个词在耳边嗡嗡作响,如同丧钟。她的视线惊恐地在林晚冰冷决绝的脸庞、地上那两堆象征着林家“体面”与“传承”的昂贵绸缎、以及衣橱里那片死气沉沉的“坟场”之间来回跳跃。每一眼都让她心惊肉跳。
“小——姐……”她喉咙发紧,几乎要窒息,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
“去!”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鞭子抽在凝固的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暴烈,“还是你想让我自己去?”
这声厉喝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小芸猛地一哆嗦,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出房门,奔向杂物房的方向。她的背影仓皇失措,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认知后的麻木与惊惧。
房间里只剩下林晚一人。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有尚未散尽的香灰在灯影里浮沉,以及她自己赤脚踏在冰冷地板上发出的轻微声响。她走到衣橱前,目光锐利如刀,再次扫过那些堆积的“裹尸布”。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快,更狠。一件墨绿缠枝莲的宽袍被她扯出,看也不看便掼向地面;一件深紫团花滚边的被她揪住领口,嗤啦一声,竟徒手将那繁复的镶边撕下!金线银线在她指间断裂,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悲鸣,如同旧时代最后的呻吟。她毫不停歇,像一台精准而冷酷的拆解机器,将那些华丽却腐朽的躯壳一件件剥离、抛弃。地上很快又堆起了新的“小山”,颜色沉闷,死气沉沉。
很快,小芸苍白着脸,几乎是拖着脚步,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黄铜火盆回来了。那火盆边缘还沾着经年的炭黑,冰冷而沉重,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她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火盆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林晚瞥了一眼那火盆,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倒上灯油。”她言简意赅,甚至没有转身,手上正粗暴地拆解着一件赭石色福寿纹旗袍上那些累赘的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