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蝉的鸣叫变得像电波,是一种无休无止的干扰,无处不在,仿佛要用那高频的振动,将整个世界的轮廓都钻出细小的孔洞,然后再填满近乎暴力的石榴花。我对此竟然毫无差距,时间的概念,对我来说,就像一台电量耗尽的手表,刻度盘还在,指针却早已不再转动。总之,夏天就这么来了。
傍晚六点。这个时间点,世界总是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平衡。白昼的逻辑正在撤退,夜晚的感性尚未完全抵达。黄昏就像喝剩的橙子,稀薄地洒在天边。我独自一人在操场上,与其说是散步,不如说是在进行一种确认自身坐标的、徒劳无功的仪式。脚下的红色塑胶跑道,变得像一块巨大的、即将融化的口香糖。每一步都伴随着一种黏稠的阻力,仿佛地球的引力在这一刻忽然增加了几个百分点,我对此并不讨厌。
四周的树木沉默着,故作高深。远处的教学楼,玻璃窗反射着最后的光,像一排巨大的、空白的显示器。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张大眼睛的,叫做行人的物种,世界正在缓慢地关机。七点整,我在宿舍里。与其说吃晚饭,不如说是将某种被称为“食物”的物体从A点(餐盘)移动到B点(胃)。电脑里,综艺节目正在播放,一群人发出一种经过精心调校的、毫无瑕疵的笑声。那笑声如同无数只训练有素的银色小鱼,在空气中游动,却无法进入我的水域。
我将自己隔绝,来到阳台。夜空像一块巨大的、被墨水浸透的毛毡,裹挟着所剩不多的生气,高楼的轮廓线冷硬而精确,将天空切割成毫无意义的几何图形。我在寻找月亮,仿佛在寻找一个遗失在沙发缝隙里的重要零件。当然,一无所获。月亮这种东西,在这样的都市里,大概和独角兽一样,属于传说范畴。
楼下有人声传来,遥远而模糊,像是从一口深井的底部发出的回响。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宇航员,舱体外是喧嚣的人类世界,而我被一层厚厚的、名为“孤独”的真空包裹着。我与世界的唯一联系,或许只剩下吹在脸上的、带着湿气的风。
十点半,熄灯铃像往常一样,以一种不容置辩的权威,宣告了光明的终结。我冲了澡,躺在床上。黑暗中,天花板是一个巨大的、悬而未决的问题。题面是,蜘蛛何时开始织网,灰尘何时掉落,裂缝何时扩大,答案是我的意识。而我的意识却在搜频,在各种杂乱的思绪间跳跃,却始终无法接收到清晰的信号。心脏的某个地方,有一种类似牙痛的、持续而微弱的痛感。
就在那时,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一个非常遥远的声音,却又清晰得不容置疑。我坐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手机。它像一块冰冷的、光滑的黑色石板。屏幕亮起时,光线在视网膜上留下了一道短暂的灼痕。常年微信静音的习惯,让我错失了很多,来自很少交流的表嫂,我回拨过去。
电话接通的瞬间,一种奇怪的静电噪音充满了听筒,仿佛我们之间的通话需要穿越好几个平行的时空。几句毫无意义的寒暄之后,是一段长得不自然的沉默。在那片沉默里,我能清晰地听到她那边一个时钟的滴答声,以及她自己干涩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一个预感,像一只冰冷的小蜥蜴,悄悄爬上我的脊背。
“你妈妈她……”她的声音像一根被拉得过紧的琴弦,“出了车祸,我听到你爸和我妈(婆婆)打电话”,啪叽一声,弦断了,声音刺穿耳膜,世界被按了暂停。
我坐在床上,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件家具,一张椅子或是一张桌子,失去了所有知觉。我似乎问了一句“严重吗”,但声音是从身体的哪个部分发出来的,我毫无印象。那句话仿佛是房间里的空气自己震动而成的。
“可能……不太好。”她说,“你最好明天就回来。”
挂断电话,黑暗重新包裹过来。但这一次的黑暗,性质完全不同了。它不再是单纯的光线缺席,而是一种具有实体和重量的物质。我重新躺下,盯着天花板。
一幅画面毫无征兆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是母亲的面容。她站在厨房里,围着围裙。她看着我,像是在说些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见。那是一个无比清晰、色彩饱和的无声电影片段。滤镜加的过深,色彩饱和得让我想吐。
我双手扑腾,想划破时空的界线,去触摸她,去听她。然而,整个宇宙,除了我自己的心跳声,和窗外偶尔扑打纱窗的飞虫声之外,再无任何回音。世界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设计精巧的电话亭,而我,永远也等不来那通我想要的电话了,我成为了行人眼中的那个,等待着电话的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