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暮色沉沉,衰草连天。
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玄色龙袍,燕鸢望着马上的女子,喉结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啊莺,你变了。你不再是那个桃花林中翩翩起舞的小莺儿了。”
唐缨垂眸看着腰间的红缨枪,霜刃泛着冷光。风掀起她鬓边的白发,那抹刺目的银白晃得燕鸢心头一颤。
“是呀,我长大了。不再是你手中的小莺儿了。”
燕鸢向前半步,龙纹皂靴碾碎满地枯叶。他抬手想要触碰,却在触及她衣角时骤然停住——那双曾为他绾发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枪柄,指节泛白。
“啊莺,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回去?怎么回去?!”唐缨猛然回头,死死盯着男人的眼睛。真稀奇呀!她竟然在这个冷酷无情的帝王眼中,看到了愧疚。“带着我家一门忠烈?还是带着战死的十万冤魂?!”
燕鸢猛然心头一震,踉跄后退半步。
暮色渐浓,寒鸦在远处枯树上发出凄厉的啼叫。燕鸢望着她眼底翻涌的恨意,记忆突然闪回那年桃花灼灼,少女的裙摆扫落满地粉瓣。
“啊莺,我,我当时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抬起头,急切看向马背上的女子,“现在局势稳定了,你跟我回去!我立即下旨恢复镇国公爵位。”
“呵—呵呵——”唐缨低低冷笑两声,“真好笑呀!这是我此生听过最大的笑话!镇国公府…只有我一个人的镇国公府吗?!”
燕鸢急着解下腰间象征皇权的螭纹玉佩,玉坠撞在他掌心发出清响。远处传来马蹄声,似是追兵渐近。
“你别急!朕重新封你为莺贵妃。以后,我们生的第一个儿子,让他继承镇国公。镇魂公府无孬种,骁勇善战镇边疆!相信我们的儿子也会是天上的雄鹰!”
唐缨忽然仰头大笑,笑声惊飞树梢残叶。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压在燕鸢蟒纹朝服上,像是一道割裂往昔的伤口。
“燕鸢,你忘记了吗?是你!亲手打碎了镇国公府的脊梁!镇国公府镇边疆!你的大燕,不配!!”
西风卷着黄叶掠过两人之间,燕鸢的冕旒被吹得叮当作响。他突然想起登基那日,丹墀下镇国公府满门身着玄甲,却在三年后成了边疆荒冢里的白骨。
“啊莺!大燕是你的故乡!是镇国公府的故乡呀!”
“不——你又忘记了。我镇国公府世代镇守边疆,儿郎全都洒血疆场。塞北才是我们的故乡!”
远处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定是追兵与她的暗卫缠斗起来了。燕鸢的指尖微微颤抖,望着马上那道决绝的身影,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与脆弱:“可,可你总要回来的呀。”
“你,你真的不要我了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近乎呢喃,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不舍。喉间像是被风沙堵住,每说出一个字都艰难无比。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曾经桃花林中的欢笑,月下的海誓山盟,此刻都成了锋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剜着他的心。
唐缨遥遥看向远方:“此处一别,死生不见!”
燕鸢瞳孔骤缩,下意识伸手:“啊莺!”他向前踉跄了几步,龙袍下摆扫过满地枯叶,仿佛要抓住那即将消逝的最后一丝希望。
唐缨突然拨转马头,枪尾扫过燕鸢手背,留下一道醒目的红痕,就像他们之间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燕鸢眼神一亮,急忙向前一步,声音中带着一丝欣喜与期待:“啊莺,你,你不走——”
唐缨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白发在暮色里翻飞如同招魂幡。风沙卷起,模糊了两人的视线,却掩盖不住她眼中的决绝:“我从来都不叫唐莺。我是唐缨,长缨枪的缨。”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燕鸢心上,将他最后的幻想彻底击碎。秋风起,黄叶翻飞。红裙黑裳,白发飞扬。一骑绝尘渐渐远去,消失在漠漠枯原中。应是风沙迷了眼,泪水朦朦看不清楚。恍惚中,一起消失的还有昔日的白衣少女和青衫少年。
暮色将荒原染成一片血色,唐缨策马疾驰,身后燕鸢的呼喊渐渐被呼啸的风声吞没。她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腰间的红缨枪随着颠簸发出细微的响动,仿佛在为这段破碎的过往悲鸣。
不知奔行了多久,群山环抱间,一片炊烟袅袅的村落出现在眼前。村口老槐树上褪色的红布条在风中飘摇,树下孩童嬉笑追逐的身影,让唐缨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动。
“姐姐,你从哪里来呀?”扎羊角辫的小囡仰着红扑扑的脸蛋,发间野雏菊随着蹦跳轻颤。唐缨翻身下马时,瞥见孩子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想起镇国公府的孩子们幼时也总爱往她裙摆上蹭。
村长拄着枣木拐杖走近,浑浊的眼睛在她染血的裙裾、腰间半露的枪柄上逡巡:“姑娘若是不嫌茅屋简陋,西头那间空屋……”话音未落,唐缨已单膝跪地:“晚辈唐缨,愿以医术、耕织换取栖身之所。”
次日清晨,唐缨在井台边浣衣时,听见几个妇人窃窃私语。“瞧她白发,莫不是被邪祟缠身?”“可昨儿她给虎娃接骨,手法比镇里的郎中还利落。”她低头轻笑,指尖划过水面涟漪,映出的倒影里,眼角细纹比发间霜雪更显沧桑。
白日里,唐缨背着竹篓穿梭于田间地头,教孩子们辨认草药;入夜后,她在油灯下将红缨枪拆开细细擦拭,听着窗外山风掠过树梢,恍惚又见燕鸢握着她的手,在桃花笺上临摹《长歌行》。
这样平静的日子,在初雪飘落时戛然而止。
晨雾未散,村口传来战马嘶鸣。唐缨握着扫帚的手骤然收紧——燕鸢身披玄色大氅立于军阵之前,身后三千铁甲寒光森森,将整个村落围得水泄不通。
“啊莺,别再躲了。”燕鸢摘下鎏金面具,眼尾细纹比记忆中更深,“朕的暗卫在三日前,便找到了你藏在老槐树洞里的密信。”他扬了扬手中泛黄的信纸,正是唐缨写给旧部的联络函。
唐缨正要开口,忽闻孩童哭喊。十三个孩子被反绑着押到阵前,虎娃倔强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狗皇帝!姐姐才不会跟你走!”燕鸢却笑了,伸手抚上虎娃冻得通红的脸:“镇国公府的孩子,果然都是硬骨头。
“放了他们。”唐缨攥着红缨枪的手指关节发白,枪穗在风中猎猎作响,“我随你回宫。”
回程马车上,燕鸢絮絮说着往事,青铜香炉里龙涎香氤氲。“那年上元节,你偷溜出府,我们在朱雀大街猜灯谜。你把我赢的兔子灯摔了,气得我……”他突然顿住,望着唐缨别在发间的银簪——那是他登基前送她的生辰礼,簪头红珊瑚已磨损大半。
唐缨望着车窗外疾驰而过的枯树,想起昨夜虎娃塞给她的野果:“姐姐快跑!我们拖住坏人!”孩子掌心的温度,此刻还烙在她心头。
椒房殿内,金线绣的凤凰在鲛绡帐上展翅欲飞。唐缨抱着襁褓中的燕铮,看乳母将最后一勺药喂进孩子口中。窗外传来燕鸢与太傅议事的声音,她轻轻哼起塞北民谣,指尖抚过孩子眉眼——像极了当年在桃花林里,追着蝴蝶奔跑的少年。
“娘娘,禁军统领求见。”宫女的通报打断思绪。唐缨将孩子交给乳母,从暗格里取出半卷残破的兵符。烛光下,她望着兵符上斑驳的“镇”字,耳边又响起燕鸢昨夜的呓语:“若时光能倒流,我定要护你周全……”
三日后,御花园梅花开得正艳。唐缨陪燕鸢对弈,却见他突然打翻棋盘,棋子滚落满地。“你为何总在深夜与旧部密会?”他扣住她手腕,“当年那场叛乱,是奸臣蒙蔽朕……”
“蒙蔽?”唐缨冷笑,抽出袖中染血的家书,“这是我兄长战死前最后一封,字字泣血!你却将他们的尸骸弃于荒野!”信纸飘落,盖住了棋盘上“将死”的残局。
三年后的寒食节,燕鸢在太极殿设宴。唐缨着一身素白襦裙,鬓边别着新折的桃花,在满座朝臣惊羡目光中步入殿内。燕铮已能蹒跚学步,摇摇晃晃扑进她怀中时,她瞥见燕鸢眼中一闪而过的温柔。
酒过三巡,殿外忽然火光冲天。唐缨抱着孩子退至角落,看着昔日旧部身披黑甲闯入。燕鸢却不慌不忙,摘下皇冠放在案几上:“朕等这天,等得太久了。”他走向唐缨,伸手想要触碰孩子,却在半空僵住——她怀中的燕铮,正握着一把精巧的红缨小木枪。
当夜,燕鸢暴毙的消息传遍宫廷。有人说他是饮下鸩酒,也有人说他是含笑而终。唐缨在整理遗物时,发现暗格里堆满未寄出的信笺,最上面那张写着:“桃花落尽时,愿与卿同眠。”
十年光阴倏忽而过。垂帘听政的唐缨终于将皇位交给成年的燕铮。她独居的小院里,桃花开了又谢。某个春日午后,她握着燕鸢当年送的玉簪,望着纷飞的花瓣,恍惚又见少年骑着白马,穿过十里桃林向她奔来。
风过处,满树桃花簌簌而落,渐渐覆盖了她安详的面容。唯有墙角那杆红缨枪,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默默诉说着一个关于爱恨、权谋与救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