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像永不愈合的伤口,流淌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小龙缩在格子间最角落的工位,屏幕的蓝光映着他疲惫麻木的脸。
二十七岁,程序员,人生轨迹清晰得像他每天敲下的代码——家,地铁,公司,家。
两点一线,精准,重复,毫无意外,也毫无希望。
“龙哥,帮我看看这个Bug呗?我搞了一下午了。”隔壁工位新来的实习生小王探过头,语气随意得像是让小龙递张纸巾。
小龙没吭声,默默接过鼠标。
屏幕上是一段逻辑混乱的代码,看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花了半小时理顺、调试、修复,然后轻声说:“好了。”
“谢啦!龙哥!你真是老好人!”小王拍拍他肩膀,笑容灿烂地转回去,仿佛刚才只是丢了个垃圾。
老好人,这三个字像无形的烙印,烫在小龙的脊背上。
他知道,在同事眼里,他就是那个不会拒绝、不会生气、谁都能支使一下的“龙哥”。
下班的地铁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小龙被夹在汗味和香水味中间,身体随着车厢摇晃,灵魂却像抽离了出去。
他点开朋友圈,拇指机械地滑动。
大学室友阿强晒着刚提的新车,方向盘上的LOGO刺眼。
前同事小丽在马尔代夫的海滩上,依偎着新婚丈夫,笑容甜蜜得发腻。
就连楼下那个曾经摆摊卖煎饼的老李,也晒出了孙子满月的照片,一家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羡慕?不,是更深的、带着毒刺的东西,狠狠扎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那是一种混杂着不甘、酸楚和巨大空洞的窒息感。
他像隔着橱窗看一场盛大的宴会,自己却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
他用力摁灭屏幕,仿佛能摁灭那些灼人的画面,但心头的空洞却越来越大。
推开家门,一股无形的低气压扑面而来。
“回来了?洗手吃饭。”妻子金兰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平平淡淡,听不出情绪。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
儿子小俊正捧着平板看动画片,头都没抬一下。
“爸爸。”小龙试图挤出笑容,坐到儿子旁边。
小俊皱着眉往旁边挪了挪,眼睛依旧黏在屏幕上:“爸爸你挡着我了。”那语气里的不耐烦,像针一样扎人。
小龙的手僵在半空,默默收了回来。
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金兰突然开口,眼睛盯着手机:“王姐家老公又升职了,年终奖据说这个数。”她比了个夸张的手势,“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在公司干了五、六年,还是个底层码农。连个小组长都混不上。”她放下筷子,语气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刻薄,“窝窝囊囊的,就知道在家里闷着。小俊以后上学、买房,指望你那点死工资?”
小龙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喉咙像被什么堵住,闷闷地说:“我…我在努力…”
“努力?努力当老黄牛让人使唤?努力当个谁都能捏一把的软柿子?”金兰嗤笑一声,“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以为你老实可靠。现在看,老实就是窝囊废的代名词!”
“妈,别说了,烦死了。”小俊不耐烦地打断,眼睛依旧没离开平板。
小龙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窟里。
他抬头看向父母房间紧闭的门。
门缝里透出电视的声音。他想起上周末,母亲拉着他的手叹气:“小龙啊,你爸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这医药费…唉,你说你要是有点出息,我们也能松口气…”父亲浑浊的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
他加班到深夜,他钻研新技术,他试图在项目里提出自己的想法。
但每次,功劳是别人的,锅是他的。
他想争辩,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的”、“没关系”。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忍受,习惯了把自己缩进“老实人”的壳里,以为这样就能安全。
可这壳,如今成了最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里面装满了所有人的轻视,包括他自己。
“窝囊废。”
“指望不上。”
“瞎了眼。”
这些词句像魔咒,在他脑海里盘旋、放大、轰鸣。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你干嘛?”金兰皱眉看他。
“我…我出去透透气。”小龙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自己的。
“又出去?大晚上的能去哪儿?一天到晚就知道躲!”金兰的声音拔高了。
小龙没再解释,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家门。
身后传来金兰拔高的怒斥和儿子不满的嘟囔,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他走进电梯,镜面映出一张苍白、浮肿、写满失败的脸。
这就是他,一个被生活榨干了所有精气神的窝囊废。
一个连家人都看不起的可怜虫。
夜晚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和绝望。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具行尸走肉。
街边烧烤摊的烟火气、食客的喧哗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鬼使神差地在一个油腻的小马扎上坐下。
“老板,一打啤酒。”声音嘶哑得厉害。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灌下去,烧灼感一路蔓延到胃里,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寒意和屈辱。
一杯,两杯,三杯…酒精没能麻痹痛苦,反而像催化剂,把那些压抑了太久的憋屈、愤怒、不甘、绝望,一股脑地搅动起来,在胸腔里剧烈地发酵、膨胀。
同事轻蔑的眼神,妻子刻薄的指责,儿子不耐烦的躲避,父母失望的叹息…
一幕幕在眼前闪回。
朋友们的风光无限,自己的庸碌无为…
强烈的对比像钝刀子割肉。
他羡慕吗?
他太羡慕了!
羡慕得心都在滴血!
但他不敢说!
不能说!
只能把所有的羡慕、嫉妒、渴望都死死压在“老好人”的面具之下,任由它们在心底腐烂发臭。
“窝囊…真他妈窝囊…”他盯着桌上油渍斑斑的一次性桌布,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活着…有什么意思?”
酒精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瞬间缠绕住他整个心脏——跳下去!
从这里彻底解脱!
结束这操蛋的一切!
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的空酒瓶,咣当一声脆响,引来旁边几桌食客诧异的目光。
他不管不顾,掏出皱巴巴的几张钞票拍在油腻的桌子上,没等老板找零,转身就走,脚步踉跄却异常决绝。
目标很明确——公司那栋三十八层的写字楼。
那是他日复一日挣扎的地方,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足够高的“归宿”。
深夜的写字楼空无一人,冰冷的电梯轿厢飞速上升,失重感让小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靠着冰冷的金属壁,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红色数字。27…30…35…38。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通往天台的铁门虚掩着,像是无声的邀请。
他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强劲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铺展开来,璀璨如星河,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一步步走向天台边缘。
粗糙的水泥护栏只到他的大腿。
他低头望去,地面上的车辆像缓慢移动的甲虫,行人渺小如蝼蚁。
只要一步,轻轻一步,所有的痛苦、屈辱、失败、绝望…就都结束了。
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再也不用忍受轻视,再也不用做那个谁都可以踩一脚的窝囊废!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诡异的解脱感在蔓延。
他撑住护栏,一只脚抬起,跨了过去,冰冷的夜风卷起他廉价衬衫的衣角。
身体微微前倾,重心开始偏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嗡——嗡——”
刺耳的手机铃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裤兜里疯狂炸响!
在这寂静的、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天台上,这铃声如同惊雷,瞬间撕裂了小龙沉溺的绝望氛围,把他硬生生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他浑身一僵,下意识地缩回脚,手忙脚乱地掏出那部廉价的手机。
屏幕上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没有归属地显示。
谁?
这个时候?
催债的?
公司?
还是…老婆?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愤怒涌上来。
连死都不让人清净吗?!
他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狠劲,猛地划开了接听键,把手机狠狠贴在耳边,几乎是咆哮着吼道:“干JB啥?!”
电话那头,没有预想中的质问或噪音。
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仿佛信号接通了无垠的虚空。
几秒钟后,一个声音响起。
那声音…无法形容。
它并非来自人类声带的震动,更像是一种直接在颅骨内部生成的、冰冷、平滑、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非人的穿透力,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敲打在小龙的神经末梢上。
“小龙,”那声音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没有丝毫疑问的语气,“看着脚下这片灯火,听着耳边的风声…你想就这样,窝囊地结束自己的一生吗?”
小龙的呼吸瞬间停滞!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彻底看穿、被赤裸裸地钉在耻辱柱上的冰冷感!
对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怎么知道他在天台?
怎么知道他想跳下去?
还用了“窝囊”这个字眼!
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冰冷的声音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以一种毫无波澜的、陈述事实般的口吻说道:“如果不想,给你一个翻身的机会。”
话语里没有诱惑,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宣告,“地址,发你了。”
“嘟…嘟…嘟…”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紧接着,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的短信弹出。
没有署名,只有一个陌生的地址:始兴市始华工团,工团路9527号。
小龙像一尊被冻僵的石像,站在天台边缘,夜风呼啸着灌满他单薄的衣服。
手机屏幕幽幽的蓝光照着他惨白的脸。
翻身的机会?
一个翻身的机会!
这个念头像一道强光,猛地刺破了他心中浓得化不开的绝望迷雾。
他低头看看脚下深渊般的城市,再看看手机屏幕上那个冰冷的地址。
窝囊地死去?
还是…抓住这可能是恶魔递来的橄榄枝,去看看那个所谓的“翻身机会”?
酒精、绝望、以及对“窝囊”二字深入骨髓的憎恶,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理智。
“呵…”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自嘲和决绝的冷笑。
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光芒。
活着?
像现在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甚至比死更痛苦!
管他是什么!
管他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
就算是地狱,他也闯了!
他受够了!受够了当个窝囊废!
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冲向天台铁门,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片吞噬他的灯火。
他冲进电梯,疯狂地按着下行键。
写字楼外,他拦下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师傅,始兴市始华工团,工团路9527号!”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歇斯底里的急切。
出租车在夜色中疾驰而去,将那座象征着他失败人生的写字楼远远抛在身后。
小龙靠在后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扭曲的、绝望中滋生的、近乎病态的期待。
窗外的光影在他空洞的眼中飞速流逝,映照不出他此刻灵魂深处剧烈的风暴。
车子越开越偏,城市的灯火渐渐稀疏,最终彻底被黑暗和破败的厂房轮廓取代。
路灯昏暗,偶尔闪烁一下,像垂死者的呼吸。
“工团路9527号,就这儿了。”司机踩下刹车,声音带着点疑惑和警惕,“哥们儿,这大半夜的,确定是这儿?”
小龙付了钱,没说话,拉开车门就下了车。
一股混杂着铁锈、机油和陈年灰尘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废弃已久的工厂。
锈迹斑斑的铁门半敞着,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厂房黑洞洞的窗户,如同无数只没有眼珠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他。
周围死寂一片,只有风吹过破损铁皮的呜咽声。
出租车司机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待,迅速掉头,车尾灯很快消失在来时的黑暗道路上。
小龙站在空旷的厂区门口,孤身一人。
夜风带着寒意钻进他的衣领,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丝。
一丝迟来的、荒谬的恐惧感爬上心头。
这是什么鬼地方?
那个电话…真的可信吗?
他掏出手机,想再看一眼那个地址确认一下。
就在他低头看屏幕的瞬间!
后脑勺传来一阵尖锐、剧烈的钝痛!
仿佛被一根沉重的铁棍狠狠砸中!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眼前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最后彻底沉入了无边的虚无。
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屏幕朝下,磕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裂开蛛网般的纹路,最后一丝微光也熄灭了。
只有死寂的工厂,和地上失去知觉的身影,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绝望故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