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早会的“魔音贯耳”

江市六月的热风裹着柏油路面蒸腾的暑气,混着汽车尾气的酸腥味扑面而来。

林晚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狂奔,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急促的“嗒嗒“声,像要赶在某个截止日期前敲完最后一串代码。

帆布包的带子深深勒进肩膀,里面的会计证边角硬挺,随着跑动一下下硌着右侧肋骨,带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那是去年报考中级会计师时,没日没夜刷题留下的旧伤,如今倒成了提醒她“别迟到“的闹钟。

路过街心公园时,晨练的老太太们投来诧异的目光,有个穿太极服的阿姨还忍不住喊:

“姑娘慢点,鞋跟要断咯!“

林晚没空回头,只含糊地摆摆手,视线死死盯着前方“诚信财税“四个烫金大字。

玻璃门倒映出她凌乱的马尾,白衬衫第三颗纽扣松了线头,在风里摇摇欲坠。

冲进玻璃门的瞬间,打卡机“嘀“地一声跳成八点半。

前台张姐举着考勤表从接待台后探出头,涂着豆沙色口红的嘴角弯出个了然的笑:

“小林,就等你站队形了!“

她手腕上的金镯子随着招手动作晃了晃,去年公司年会抽奖得的,此刻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林晚慌忙把包甩到工位椅上,帆布包带撞在金属椅背上发出闷响。

她扒开攒动的人群往里挤,后腰被谁的公文包蹭了一下,耳边飘来实习生小李的窃笑:

“晚姐又踩点啊?“

她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一眼,这小子刚来时还规规矩矩喊“林前辈“,混熟了就敢没大没小。

刚站定,王建国的扩音喇叭就发出一阵刺耳的滋啦声,像生锈的铁片在互相刮擦。

他挺着微凸的啤酒肚站在队伍最前面,藏青色衬衫的领口沾着块酱油色油渍

——多半是今早路边摊喝胡辣汤蹭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常年戴着的檀木串,和缠了两圈的喇叭线缠在一起。

这套装束三年来雷打不动,林晚甚至能闭着眼画出他衬衫第二颗纽扣的磨损程度。

“各位家人早上好!“

王建国的声音裹着电流声炸开,拳头举得比谁都高,眼角的笑纹里还沾着没擦干净的眼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热情。

他总说自己年轻时在保险公司待过,这套晨会流程是“经过市场验证的黄金法则“。

“好!很好!非常好!“

三十多号人的齐声回应撞在玻璃幕墙上,反弹回来的声波震得林晚耳骨发麻。

她看见前排的刘会计偷偷用袖口擦了擦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半眯着,显然还没从宿醉里醒透

——昨晚部门聚餐,他为了跟王建国敬酒,硬生生灌下了半斤白酒。

这是她在诚信财税当会计助理的第三年,却依旧没能适应每天清晨这场如同“邪教仪式“般的企业文化建设。

三年前她揣着刚到手的会计证和音乐学院泛黄的推荐信在人才市场辗转,王建国拍着胸脯承诺“公司氛围活泼,年轻人多“,绝口未提每日晨会要集体挥拳头喊口号。

第一天站在这群西装革履的会计中间,听他们用军训般的整齐度喊出“精打细算,创造辉煌“,林晚捏着入职合同的手指都在冒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当时差点以为自己误闯了传销窝点,趁王建国转身的间隙,偷偷把手机拨号界面调到了110。

“我们的口号是——“

王建国突然把喇叭举到嘴边,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天花板的吊扇都晃了晃。

“诚信为本,服务至上!精打细算,创造辉煌!“

林晚机械地跟着抬手,肩膀被旁边的张姐撞了一下

——张姐总是最投入的那个,每次喊口号都像在跟人吵架。

林晚的嘴唇配合着开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的梧桐树。

大学音乐社窗外也有棵这样的树,那时她的手指还在吉他弦上跳跃,指尖磨出薄薄的茧子,却能弹出自己写的曲子。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琴箱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社长老周总说她的旋律里有“夏天的味道“。

而现在,她的指尖只有敲击键盘留下的扁平印记,每天面对的是密密麻麻的会计分录,借贷方的平衡比任何和弦都重要。

她用余光瞥见后排的实习生小李偷偷翻了个白眼,嘴角憋得通红,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这小子刚来两周,据说是财经大学的应届生,面试时说自己“擅长团队协作“,显然还没被这套“企业文化“彻底驯化。

林晚忽然想起三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咬着嘴唇才没笑出声,只是现在连笑的力气都快没了。

口号环节结束,王建国满意地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个U盘插进音响。

《诚信之光》的前奏像生锈的锯子般钻出来,这首据说是他“原创“的公司司歌,旋律简单到近乎土气,歌词更是直白得可笑

——“诚信的光芒~照亮我们的心房~“。

王建国拿着喇叭领唱,跑调跑到能绕地球半圈,唱到“服务客户记心上“时还会闭上眼睛挥舞手臂,喉结在脖子上颠得像装了弹簧。

林晚低着头对口型,手指在裤缝里无意识地打着节拍

——那是大学合唱时养成的习惯,指挥老师总说她的节奏感是天生的,闭着眼睛都能踩准拍子。

站在旁边的张姐趁王建国转身的间隙,悄悄塞给她一颗薄荷糖:

“含着,省得笑出声被老板看见。“

清凉的薄荷味在舌尖散开,林晚总算忍住了笑意。

她看见张姐的工牌上别着个粉色发卡,和她雷厉风行的作风一点都不符

——上次部门聚餐,张姐喝多了说自己年轻时是文工团的,还唱了段《映山红》,嗓子亮得惊人。

早会终于在王建国“今天也要加油干“的鸡血口号中结束。

林晚刚坐回工位,张主管就把一摞凭证“啪“地砸在桌上,封面的发票边缘已经卷了毛边,油墨味混着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

——张主管总说这是“斩男香“,但林晚觉得更像劣质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这三家公司的账今天必须清完,下午税务局突击检查。“

张主管的假睫毛忽闪了两下,指甲上的红色美甲刮过凭证封面,留下道浅浅的印子。

“好的张主管。“

林晚翻开最上面的凭证,铅笔在报表上勾出一个个红圈。

A公司的差旅费报销单里夹着张游乐园门票,B公司的餐饮发票日期写的是2月30日,C公司的住宿费明细明显是伪造的

——这些猫腻她三年来见得太多,手指在键盘上敲打时,都能想象出这些公司老板们心虚的表情。

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像一群被困在笼子里的麻雀在扑腾。

林晚的目光落在桌角的小盆栽上,那是她去年生日买的多肉,如今叶片皱巴巴的,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中午休息时,她趴在桌上刷手机,《星光创造营》的报名推送突然弹出来,屏幕上几个穿着亮片裙的女孩在舞台上唱歌,笑容灿烂得晃眼。

唱歌?这个词已经很久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了。

上一次开口唱歌,还是去年公司年会被逼着唱了首《难忘今宵》,跑调跑到王建国都皱起了眉头,只有张姐在台下用力鼓掌,说“比老板唱得强“。

下午五点整,办公室突然断电。

应急灯“啪“地亮起,昏黄的光线笼罩着一片哀嚎声

——有人刚做的报表没保存,有人正在跟客户视频通话,还有人吓得差点把咖啡泼在电脑上。

王建国却举着喇叭从办公室冲出来,啤酒肚在应急灯下显得格外突出:

“大家别急!正好搞个才艺展示活跃气氛!小林,你平时总哼歌,来一个!“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小李在后排偷偷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张姐冲她挤了挤眼睛。

林晚攥着衣角站起来,喉咙有些发紧,高跟鞋的鞋跟陷进地毯的纹路里,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不敢动。

“那……我唱首《遇见》吧。“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小,像怕惊扰了谁。

没有伴奏,她的声音在应急灯的光晕里缓缓散开。

第一句有些发颤,尾音飘得老高,林晚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当年第一次在学校礼堂演出时还要紧张。

但唱到“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时,高中音乐老师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

“唱歌要用心,不是用嗓子。“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侧虚按,像在拨动想象中的琴弦。

声音渐渐稳定下来,尾音带着点大学时练过的气声技巧,是老周教她的,说这样能让情歌更有味道。

她想起大学时在音乐教室排练的夜晚,窗外的月光也是这样昏黄,老周抱着吉他弹伴奏,她站在镜子前一句句调整唱腔,那时的歌声里没有会计分录,没有报销单,只有纯粹的喜欢。

黑暗中,没人说话。

键盘声停了,窃窃私语声也没了,只有她的声音在玻璃墙之间回荡。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张姐带头鼓起了掌,掌声从稀疏到热烈,小李甚至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惊得窗台上的绿萝抖了抖叶子。

王建国在应急灯底下眯着眼睛看她,突然说:

“小林这嗓子,不去唱歌可惜了。“

林晚红着脸坐下,心脏还在砰砰直跳,手心全是汗。

她低头看着桌上的报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下班回家的地铁上,手机再次弹出选秀广告。

屏幕里的舞台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导师们举着“通过“的牌子,选手们笑着拥抱在一起。

林晚的手指悬在“报名“按钮上,指尖冰凉。

她想起王建国的扩音喇叭,想起张主管的假睫毛,想起那些永远算不完的账

——这三年来,她像个拧紧发条的机器人,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以为这就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出租屋的台灯下,林晚点开大学音乐社的演出视频。

屏幕里的她穿着白裙子,抱着吉他坐在舞台中央,唱着自己写的《夏夜晚风》。

那时的她留着齐腰的长发,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台下的掌声比今晚办公室里的更热烈,老周在第一排冲她竖大拇指,口型说着“真棒“。

视频结束的瞬间,窗外的月光刚好落在桌上的会计证上,塑料封皮反射出细碎的光。

林晚轻轻抚摸着封面上的名字,那是三年前一笔一划写上去的,当时觉得这就是未来的全部。

可现在她突然明白,有些东西就算蒙尘,也不会真的消失

——就像她喉咙里的共鸣,手指对节奏的敏感,还有提到音乐时眼里藏不住的光。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提交“。

报名信息里的“职业“一栏,她犹豫了一下,最终填了“会计助理,也是歌手“。

台灯的光晕里,会计证旁边仿佛多了把无形的吉他。

林晚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她想起老周说过的话:

“唱歌的人,心里总得有束光。“

谁知道呢,一个每天喊口号的会计助理,说不定真能在舞台上再唱一次歌。

也许下一个夏天,她的歌声不再只回荡在断电的办公室里,而是能乘着晚风,传到更远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