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铁皮堡垒里的铁匠

巴顿是个铁匠。

他从陆地上来,老实憨厚,又有一手本领,在海堤蛤堡中也算是勉强给自己了一些生存的位置。

他用铁锤敲了尝试当街抢劫妻子的劫匪,结果那个人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一个陌生的海上监狱在陆地上牢笼的差使前来之前,就先找上了他。他在码头旁赴刑时,他的妻子淡棕色的眼睛中掉下的眼泪滑落进了他们女儿的脖颈中,最后只是在他最后一次的回眸中,狼狈又无奈地离开了。

“巴顿,”她的声音每次听都像是初遇时一般,“我们等你回来。”

巴顿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但还是拼命转头。他看到小小的女儿安娜蜷缩在母亲的臂弯中,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直到那几乎和那母女俩一模一样的眸子出现在他面前时,巴顿恍惚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你好呀,”稚嫩的声音响起,“我是莉莉,你是巴顿叔叔?”

巴顿的嗓子被海风的凛冽气息干涩地说不出来话。

那个在转角的小小身影晃了晃小辫子:“埃任爷爷说你肯定不认识去工作区的路,让我带你去。”

巴顿看着这个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在不断颤抖。

小小的孩子仰望着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佩妮姐姐说你‘不厉害’。不厉害的人都是莉莉喜欢的人,所以莉莉喜欢巴顿叔叔!”

莉莉低头思索了一下,想起了几天前大家口中的一个“厉害”的人。就是因为他,埃任爷爷在一天早上坐在房门前,不管莉莉说什么,他都跟没听见一样,坚决不让她出去。

莉莉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巴顿听闻此言,愣了一瞬。莉莉已经蹦跳着走远了,看到他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又快步跑了回来:“巴顿叔叔!埃任爷爷想让我告诉你,去工作区找他,他能告诉你很多东西!”

也不知莉莉说话有什么魔力,巴顿的身体自然地跟着她走向了海堤蛤堡的深处。女孩走在前面,哼着歌,一蹦一跳。他跟在后面,只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奇怪,这个铁皮笼子里为什么会扬起无形的风沙?

***

在工作区的最深处,穿过工人们拥挤的区域,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低着头,一声不发。他习惯性地没有看着眼前的人,而是沉默着,好像睡着了一样。

“埃任先生?”巴顿转头看向离开的莉莉,试探着问道。

对方猛然抬起头,开门见山:“你的妻子,名叫莱梅尔,对吗?”

巴顿听闻此言,瞬间警惕了起来。他皱了皱眉,暗地里握紧了拳头。

“别误会,”那人的目光炯炯,又好像透露着些坦然的不安,“我想确认一件与你无干的事。”

“我凭什么告诉你?”巴顿犹豫了一下,掷地有声,“你别想对她做些什么,不然的话我不介意在这里多关一段时间,老头子。”

他没料到面前的人会发出如此不屑的冷哼。埃任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我听说陆地上不太平,而你又不在他们身边。你最好明白此时你家人身上的威胁比你对我的敌意还多,小子。”

巴顿看着面前的老头子,一瞬间想起了莉莉。他彻底不发一声,只是脸色格外难看地盯着埃任。

后者平静地越过了他,片刻后又回来,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讲。

“在这里努力工作的话,可以减刑期。不过到底要多努力……就要看你的理解了。”他的声音穿过了嘈杂的人声。

随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工作区的入口。巴顿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又看向四周工作的人们,一不小心出了神。

***

走出地下的工作区,来到上层的一楼,早晨的阳光透过铁栅栏,照在埃任维持了一路的同一个表情上。

莱梅尔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寥寥几次,却深深记住了。

如果说闭上眼睛就能再次想起之前的画面,那他每一次眨眼,都能看到那两个小小的孩子。

她们依偎着彼此,颤抖着,躲在废墟之下,看着远处不断寻找着她们的追兵。她们的家下面压着她们父母的罪证,连带着犯罪的人,一起在一把大火中去见了鬼。

那年的一次转头,让埃任再次生出了困惑。

她们做错了什么?

后来二人其中一人加入了海堤蛤堡警卫队的阴影里,另一人的消息消失了。埃任在经过打听后,才知道了她一切都好。

想着想着,埃任抬起头。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触及了另外一个人。

“埃任。”在只有他们两人的铁皮走廊上,那个人自然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埃任没有理会,只是加快了脚步,试图忽略他的存在。

“埃任!”那人的语气加重了些。

埃任叹了口气,直挺挺的转过身:“亨利警官,我想你并不需要如此找一个犯人谈话。”

亨利好像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只是拽起袖子上的那个徽章:“我老了,从今年开始,我不会再出海参与追捕,而是在这里巡逻了。为了未来的海堤蛤堡,又有新人来了。”

“你巡逻时监视的人包括我,亨利,”埃任扫了一眼警官,“少套近乎。”

说着,他没有再理会对方欲言又止的模样,只是快步走向了继续向上层的梯子。

亨利看着他的背影,只是摇摇头,继续向前走着,巡逻去了。

近二十年前,埃任从警卫队退出,消失了两年后,以“烧了杀人犯的屋子”一罪名,把自己送进了海堤蛤堡,从此再不擅离。亨利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前并肩的人,突然就在某一天,做了一个摒弃一切的决定呢?

***

另一边,在工作区内。

巴顿一下又一下拧着齿轮,感觉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轻松的活了。

一想到还有五年……也许没有五年才能回到陆地上,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身边的工友以一种极度疑惑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悄悄地挪近了一点:“诶,新来的?”

巴顿从失落中把自己拉了出来,点点头:“我叫巴顿,被判了五年,第一天来工作。”

“果然是新来的,”那人晃了晃一头橙黄的头发,以一种嫌弃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下次要显得自己老成,说自己的名字就好。”

他清清嗓子:“西蒙。”

对方实际上看起来比巴顿年轻多了,不管为什么他在这里,那种独属于年轻人的朝气还是没少。

“果然老成,”巴顿点点头,“你会什么时候出去?”

西蒙愣了一下:“我自愿留下来了,出去了也没好果子吃。如果你好奇,我是因为诅咒一个邪教的神上,而被送进来了——他们太团结了。”

巴顿叹息:“在这种动荡的年代,怎么能说信仰的不是?”

“信仰?”西蒙低头拧着齿轮,嗤笑道,“他们把我关了起来,强迫我入教。那些信徒就快成了死士,我打破了他们的神像,最后被关起来的是我。我就是个船工的学徒,我能干点什么?”

巴顿听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抱歉。”

“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对此表示歉意?”西蒙摊了摊手,“当时有一个浑浑噩噩的白衣人把我放了,我这才能逃出来,不过还是气不过砸了神像,结果才躲进了这里。海堤蛤堡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真是太好了。”巴顿由衷道。

年轻的家伙饶有兴致地笑了:“你是个好家伙。我来这里六年了,认识我就等于认识了很多人,讨要工钱也是有一手。这里会比外面的世界好得多,相信我。”

巴顿沉默着,默默地不认可他的话。哪里比得过他在南岸上的铁匠铺和家?

最后,他还是向现状妥协了:“也许吧。如果不好,怎么在这里会有小孩子?”

西蒙听闻此言,眉毛拧成了一团,小声道:“别让人听见了。那个叫莉莉的小姑娘身边几个人——除了那个红头发的姑娘——都不好惹,别擅自跟他们接触。不过我估计她一辈子就在这里活着了,上不了岸的。”

“为什么?”巴顿明显对他的发言感到不满,“她一定有家人在岸上吧?”

西蒙的神情第一次如此严肃:“她的母亲早就越狱了,不要她了。世道这么乱,一个无名无姓,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上了岸就等于自杀。”

巴顿想到了莉莉与自己女儿如出一辙的淡棕色眼睛,心不由得揪了揪。

西蒙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痛苦的悲寂:“动荡的哪里是时代,分明就是人。”

***

再上一层就是食堂的那一层,埃任一边找莉莉,一边整理着自己杂乱的思绪。

上一次和亨利心平气和地说话,到底是多少个年头之前了?

果不其然,埃任在食堂最外围的长凳上,远远地看到了莉莉和在给莉莉编辫子的佩妮。

佩妮的工作是在食堂给人们盛菜,没有到吃饭时间的时候,她都在这里陪莉莉玩。

她正轻轻地哼着歌。

“要自由啊、自由地活着。”

“要像船只一样自由啊、自由地向海平线前进啊。”

“要让海平线的黄金啊、染上我们所在的海啊。”

“要让自由啊、落进我们空空的脑袋啊。”

“要自由啊、自由地活着。”

埃任皱了皱眉。总觉得这首歌在什么地方听过,总是觉得它的曲调带着些许苦涩。

不过也不碍事。

“哟,埃任!”佩妮比莉莉更快发现了埃任。

“埃任爷爷!”莉莉的眼睛亮了起来,“佩妮姐姐说,外面的大海上的风是咸咸的,是真的吗?”

埃任笑着点点头:“海堤蛤堡也在海上。”

“好耶!”莉莉高兴地跑走了,“莉莉要去有风的地方,尝尝咸咸的海堤蛤堡!”

佩妮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压低声音:“我们想要的最后一个人,他可以吗?”

“我没有问,人多眼杂,”埃任沉下脸,“不过,我想最后的准备工作,就是让时间给我们好好认识一下他的机会了。”

“莱娜姐姐说,我们很难好好认识一个人,所以为了未来,就跟着你的感觉来吧,”佩妮点头,“虽然你不一定认识她,但她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埃任的目光藏在了帽檐下。

“还有一年不到,”佩妮抿了抿嘴,“西蒙说,他也打算帮我们到最后。”

埃任摸了摸帽檐,若有所思:“西蒙……那小子真的能等到最后的那一天吗?”

“他不能一生无功无过,”佩妮好像在说给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