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年后的一天,李洛照着规矩在书房打扫,整个人非常无精打采。
一个月了,她出宫三次,没有一次听到琨的消息。堂兄的酒馆与寻常无异,说明人还是安全的,可是为何还没有找到蕴魂草呢?明明那日在酒馆已经将所有掌握的消息告诉他了,连图也画上了,难道乱葬岗真的找不到吗?
日上三竿,李洛灰头土脸地坐在小板凳上歇歇。说是打扫,其实也就是把书搬出去晒太阳,再翻翻灰尘,不过就算这事儿简单,要弄完易君一屋子的书还是很费劲的。周姞在里头擦书架上的灰,已经忙了一早上了。她则做些轻松的活:在太阳底下把书册摊开、抖抖灰即可。
这是她看过的第一百零八本书--《云山珍异》,据说作者乃是宫中第一大师王汝。上面详细写了云山郡境内的几味特别的植物。有的要晒满七七四十九天,少一天也不行;有的要一整个泡在水里才能长大发芽;有的能吞噬砂石;有的能让土地贫瘠,再也长不出庄稼。
这本书还提出了一个理论:补以肖形。李洛大致翻看了几页,顿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根据这类植物肖似的形状而补给它,简单来说就是长得像啥就给它补啥。
翻来翻去没找到蕴魂草,李洛便抖开了手边的第一百零九本。这一百多本,大概是一面墙的藏书量,按照这个速度,再有两个月她能翻遍易君的书房;要是再快些,明年夏天,玄武殿里的书也能全数看完。
玄武殿可不太好进,必须提前想些办法。她心里暗暗盘算着,眼睛不知不觉又扫了两页--还是没有。
透过君临殿的窗户,君奴将这幅景象尽数看在眼里。
(一)
“看书?她识得几个字?怕是公文也看不懂吧?”王妃易氏拿着笔,批阅送上来的公文:几个月以来,大周与北邙在长安以北开战,激战数次、伤亡已超3万。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来到云山,不少大臣怕战火波及。
王妃看了这些厚厚的文书,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担心自己乌纱帽不保。她轻笑一声,索性放下笔听君奴说话。对付油滑的老头难,对付一个小奴婢还不简单吗?“你还看到什么?”
“奴还看到过世子殿下和她调情。”君奴跪着地上两腿发抖,新梳的发髻几乎都要贴着宫砖,她根本都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此时的王妃一定是在暴怒的边缘。“奴不敢乱说。就前几日,奴拿着娘娘赏赐的东西去书房,听见罗礼在和世子调笑。世子问‘翻了这么多书,找到没啊’,罗礼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心诚就能找到’,世子又问‘我心诚地想让你留在云山,你会吗’,罗礼回答‘想想你我的身份就知道我不会’。后来听到奴婢的动静,他们就再也不说话了。”
“所以你是来向本宫告状,罗礼抢了你的心上人?”王妃走下台阶,站在君奴面前。
“不不不,奴身份低微怎敢肖想世子?奴只是觉得一个新来的奴婢这么轻易就勾搭世子,怕是有什么阴谋。”
“本宫还以为你能抖出什么证据。罗礼此人来自大周,要说阴谋确实有可能。可是在抓住她之前,本宫一定会先审你。”王妃蹲下身,捏着君奴的发髻,朝着她说道:“本宫让你去盯着他们,不是想听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本宫要的是证据!你好好想想,你跟着君儿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得不到他的心?你若是再这么无能又愚蠢,再过一百年他还是不会看你一眼。”
王妃缓缓站起,拍拍手上的灰尘:“若我没记错,你比君儿大三岁,你已经十九了,你想想还有多少在宫中的日子可供你挥霍。”
云山宫中,女奴20岁便会喝下一种酒,然后忘了宫中的一切,回到家乡。
最晚到明年春,若是她不能飞上枝头,便会永远零落在泥土里。君奴擦了擦泪,心里惶恐而坚定地发誓:罗礼,不管是你还是别人,都不能坏我好事。
“若姑姑,传大王令,密切监视云山周边的动静,战火不会烧到云山的,让朝臣们放宽心,该吃吃,该喝喝。”王妃易荣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君奴,径直回里屋了,“你可以滚了。”
“是。”王妃身边最得力的嬷嬷若姑姑,拎起君奴就往殿外拖。
(二)
“瞧一瞧看一看了!本店新进中原美酒、百罗小菜,吃过的都说好!都来看了一看了啊!”纳南琨将美酒菜肴摆上店面外的小桌板,一声声吆喝吸引了外头的路人,“今日上元节,光临小店的客人都送一盘花生米!来瞧瞧!”
今日是上元节,中原也称为元宵节。云山人虽不过中原的年,但上元、中元、下元三个节日却异常热闹。当地的习俗便是在节日里穿上新衣,戴新饰,劳累了数月的百姓终于能歇上两日,上街观花灯、赏群舞。为了迎接这一重要的节日,纳南琨早早准备了食材和新酒,最重要的是,今日是他约定好了要和李洛见面的日子。
李洛一身低调的灰色长衫,穿梭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今日本应在宫中,可易君给了她银子、腰牌,又说放她几天假,让她好好抓住过节的尾巴去宫外热闹热闹。
简直放虎归山,哈哈哈易君啊易君,你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李洛心里得瑟着,很快在街上装模作样地七绕八绕,甩开了盯梢的以后,就迅速来到纳南琨的酒馆。
半个时辰之后,李洛拎着酒水点心,系上鼓鼓囊囊的荷包,步伐轻快地出了酒馆。
“姐姐,姐姐,买支花吧。”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从拐角走出,拿着几束花上前叫卖,“咱们云山人都会在今日买上一朵花带回家的。”
李洛略有迟疑,却仍然笑着弯下身子摸了摸女孩的头:“姐姐不买花,姐姐给你铜板,去买吃的吧。”她往腰间摸索了一把,手心里数出三块铜板来交给女孩。“拿着。拿着。你怎么不拿呢?”
见女孩背起手逐步往后退,李洛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姐姐,她出了更高的价。”小女孩丢下这一句话拔腿就跑,飞奔的身影在李洛眼里越发模糊,就连追上去的力气也逐渐被吸干、挖空。李洛蹲下身捂着头,晕乎的感觉席卷全身。
“你很聪明啊。”君奴掀开巾幔,缓缓走近,“花没毒,可她的头发上有毒,而恰巧你摸了。罗礼,有什么话去跟王妃解释吧。”
“带走!”一声令下,两个黑衣人迅速蒙上李洛的头,拖着她进了马车。明亮圆润的眼睛陷入一片黑暗,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三)
“娘娘您看,这就是罗礼与那奸夫的证物。”君奴让人带上李洛,一把扯过她腰间的荷包,呈给王妃。“这是中原的针法,绣的也是中原的鸳鸯。她就是趁出宫的机会与中原人私会,交换情报。”
烟雾缭绕的密室内,王妃慵懒起身,掀开珠帘:“一个荷包而已,能算什么证据呢?”君奴马上跪下,呈上一份名单:“娘娘,奴已经查过这个酒馆的所有人了。其中有两人是来自中原的厨子,奴探查过,他们数年前就从金陵而来,而且曾在望江楼做帮工。”
望江楼地处金陵城北,附近古树环绕、郁郁葱葱,是金陵权贵们最喜欢的去处之一。传闻三层之上便可凭栏远眺、独赏江景,若是登上十层,还能看见城北的高阳公主府。可是怎么会有望江楼的厨子在堂兄的店里?难不成是前些年父亲介绍去的吗?若是就此牵扯出皇室,那我可......不行,我得快些想怎么糊弄过去。被一路上磕磕碰碰的李洛早就过了迷药劲儿醒了,心里急速盘算着。
王妃接过纸来,看了名单嗤笑一声,随手扔进身边的火炉:“然后呢?这些根本不算什么。本宫已经给你第二机会了,你还要再浪费本宫的时间吗?”
君奴一听,跪着愈发惶恐不安,她只能一遍遍磕头,带着快要急得哭出来的腔调辩解道:“娘娘饶命,罗礼真的是细作,她用美色把世子蒙在鼓里,还对世子说一定要找到什么东西的,您千万要相信奴啊!奴对您是忠心的啊!”看着王妃越发不耐烦的脸色,君奴害怕地连连后退,打翻酒水、撕开点心纸包、扯开荷包,疯了一般寻找证据:“娘娘您看,娘娘......”
“打发去乱葬岗吧,她不中用了。”王妃瞥了一眼,细长的柳眉拧在一处,冷冽的眼眸里映出地上一滩醇香的酒水,在满室明亮的烛火下波光粼粼的。李洛仍旧被蒙着头,看不清这一番混乱不堪的张狂景象,但她仍能从王妃的脚步中听出:麻利、停顿、疑惑、冷静、暴怒。
这边君奴发着疯似的被侍卫拉扯着拖走,那边王妃就在散落一地的蕴魂草中停下脚步:“慢着。把罗礼带过来。”侍卫们丢下君奴,又拉着李洛拖到王妃面前,一把扯下她的黑面罩。
“荷包里的东西是什么?”王妃冷冷的看着李洛,那狂傲、嗜血而又警惕的眼神就像是一只看着猎物的狮子。尽管李洛已经想好了谎言去震慑她,但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害怕。
“不过是一些草药。”
两个人分别俯视和仰视着对方,并且都知道,这时候气势不能输,劲儿不能垮。
“哪个中原厨子给你的?”
“娘娘莫不是要棒打鸳鸯吧?”
两个人都笑了。
易荣弯下腰继续追问。“君儿很看重你,本宫甚至觉得他这份看重,太过了。”她直起腰,深吸一口气,“现在一眼前有两个机会,第一,把你背后的主子供出来,本宫可饶你不死;第二,让本宫当你的新主子,帮本宫好好照顾易君。”
背后的主子,就是我自己。跟你合作去监视易君,更加不可能。
李洛还是准备继续糊弄过去。
“我就是出宫去吃了个酒,那厨子见我是金陵老乡,送了我一个荷包而已,就是普通的草药,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
易荣的眼神逐渐犀利:“本宫的耐心是有限的。现在不如就跟你说明白吧,这种东西叫蕴魂草,潮苦、腥臭,牛羊都不吃,更不会有人包进荷包送人。且普天之下只有云山有,而且也不是年年都长。所以,是高阳指使你来的吗?”
“本宫虽然远在云山,对金陵的情况也是了如指掌。本宫还知道,派出去的两个人,都被你们弄死了,所以今日你若不说实话,本宫不介意把三十六道酷刑来一遍。你想清了吗?”
空气沉默了。
烛光闪烁,李洛的内心也十分躁动不安。她把母亲的名号也说出来了,想必对自己的出生时的事情也了解。更何况二哥曾推断,也许易氏就是雇佣那帮流民杀害萧皇后、嫁祸父王的真凶。那么想来,她对萧皇后成为焰魂并伺机复生之事,也是惊恐的吧。
“我确实是公主府的人。不过王妃既然对公主府之事了如指掌,不妨猜猜我是谁?”
“你少在这里故弄玄虚!”王妃吼道。
看来易氏也并非什么都知道。李洛笑了笑,眼神立刻收紧、双拳紧握。心里早已打好了算盘:“我出身逐鹿周氏,祖辈乃大陈贵族,享尽荣华富贵。可是破城之战后,我的国家被践踏,我的族人被驱赶,千里逃难才在百罗安家。我不服气,我偷偷来到金陵,化身为公主府的奴仆,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报仇雪恨。”
“蕴魂草是公主让我找的,云山也是公主让我来的,可是我没有办法忘记过去的仇恨。我会找到蕴魂草的,然后把它们全数淬毒。从这层意义上说,或许我是和王妃,在一条船上的。”
“是吗?你在公主府那么些年得到了多少荣宠?说不定心早已变了,本宫凭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与你合作呢?”
“既然娘娘不愿与我合作,那也请行个方便。还有,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君奴方才大费周章的将我从酒馆劫来,想必已经引起他人的注意。若此事被公主得知,大周不会放过我,更不会放过云山。”
李洛仰起头直直的盯着王妃,一副说完遗言的畅快样子。身边侍卫看她潇洒、张扬、不胆怯,就明白这可能真是个贵人,也面面相觑呆立一处。
李洛曾在读前朝历史之时了解过逐鹿周氏,因此才在情急之下为自己安了这个身份,虽说找不到具体的证据,但所有的经历大致都能对得上。
“你的要求当然可以答应,毕竟若你能成事,于本宫百利而无一害。只是你若真的东窗事发,岂不是连累云山?”
“那好说。娘娘想要收多少过路费?”
“我要你以逐鹿周氏后人的身份,嫁入云山。”
易氏也太毒了!毒妇!有事了任我去做,出事了只让我背!好计!万一我成了,她什么也不做就让云山白捡一个名门世子妃,万一我露出马脚被公主发现,她也可辩称我与公主府早有恩怨,怪不得云山,甚至还要拉上周氏和百罗做后盾。好啊易氏,真有你的。
“若我不答应呢?”
“你便走不出这密室。”易氏环顾四周,笑着摇摇头。
“娘娘,王上有请。”石门后一道细微的声音传来,易氏收起脸上势在必得的笑容,冷漠威凛的气势卷土中来:“知道了。你们好吃好喝地伺候这位贵客,让她仔细想,冷静想。”
“是。”密室中约十人的声音从各个角落响起,惹得烛火明明灭灭。易氏踩着光滑清脆的板砖声,渐渐远去。
(三)
一盏茶后。
石门外出现一阵悉悉碎碎的打斗声,不过几下后就逐渐平息。侍卫们纷纷聚到门口,整装“迎敌”,却被吹进来的白药迷的浑身无力、意识不清。
吕双踹开了石门,光滑的地上刮出数道白色弧线,清新的空气源源不断涌进密室。一位玄色衣袍的蒙面男子背着光线走来,解开李洛身上的麻绳,抱着她离开。
(四)
君奴不见了。
地上的侍卫被打得七七八八,侍女迷的东倒西歪。
一地的酒水、点心碎、蕴魂草和白色粉末,刺鼻浓烈的气味混合着密室阴暗的味道,全部冲进易氏的鼻腔。
是谁?是谁!坏了老娘的好事!
而此时这位坏了他母亲好事的始作俑者正抱着李洛走出密道,回到君书阁。
“吕双,处理好后面的事。”不慌不忙地吩咐了一句,易君就将李洛抱上软榻盖上被子,“她给你下了麻药,睡一觉劲儿就过了。此地是安全的。”
“为什么帮我?”李洛挣扎着下床要问个清楚,可易君却一把摁下她,无奈笑笑,“这是我第二次帮你,只是不想看你左右为难。还有其实,我觉得母后的提议很好,让你以逐鹿后人的身份嫁给我。可是我又想了想,就凭你这种走在路上被人拐了的体力和窜改身份又圆不了谎的智商,简直辱没逐鹿名门,顺便还毁我一世英名。我不如不娶。”
“救我回来又挖苦我,你觉得很好玩?”李洛很不服气,“我的身份已泄露了,现在也不能住在这里了。书不能看,什么消息都查不到。我已经很倒霉了,你不要再嘲笑我了。”
“这个世界没必要围着你转不是吗?从前你遇上任何事情,都能凭自己的聪明和智慧化解不是吗?如今做了高高在上的公主,倒是忘记怎么活着了?”
李洛久久无话。
站在门外的周姞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公主从小到大吃了这么多苦,若不是为了活下去谁会千里迢迢来长安、来云山呢?可是那小世子说的也似乎有些道理。公主来了云山之后,就是在看书、练武、做下人该干的活,好像比起往日少了很多活力。
“蕴魂草,是一种很有灵性的植物。你只是找到了它,但从未了解过它。它不会为你盛开的。”易君转过头、起身走远。少年逐渐宽阔的肩膀走近十尺外的窗口,背起了微弱的星光与烛火。在告别的最后一刻,他背对着李洛,说出了最后的几句话。
“如今你身份暴露,你身边的人都要受到怀疑。两位先生在云山走动并无大碍,我已经飞信告知他们不要进宫。”
“你和周姞明日便走,留下令牌,再也不能回来。我原本以为你会撑到明年春,谁曾想才半年就要分别。”
“还有你堂兄为你找的蕴魂草,吃了也没什么用,只因它还未成形。”
说完这几句,他便颤抖着深呼了一口气,一跃而下,踏着星月消失地无影无踪。窗外的风呼呼地吹,依稀还能听见上元节的街头百姓们的欢声笑语。
“公主别气,这小世子心底善良,听闻您被君奴掳去,连书也没看完就匆忙带上吕双出去了。”周姞端上一碗热参汤进来了,刚放在床头就去关窗,“外头冷,殿下注意身子。”
“窗子开开吧,我听听人声静静心。”李洛撑着身子说。
我只是找到了它,我不了解它?一株小草,留在世界上的消息这么少,偏偏对我还这么重要。我千里奔波来到这里,忍辱负重这些年,还要我怎么了解?要我翻遍群书吗?要我踏遍山河吗?要我上九天揽月吗!
李洛想着想着便哭出来:“不找了!回家了!什么破玩意!”,周姞心疼的不得了,赶紧一把拉过来,轻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找了,咱们马上回金陵吃香的喝辣的,不哭了不哭了。”
可是她的眼泪越来越收不住,呼吸更是急剧收紧,伴随着脉搏的跳动而越发窒息。李洛大口大口吸着气,眉头逐渐紧皱、面部开始狰狞,眼泪聚集在眼角咕噜咕噜往下掉。
她推开周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猛的摇头。周姞见她左手紧紧握着喉咙,想要扯开什么似的;而右手则不停的捶胸,想要止住咳嗽却无能为力;她的两条腿在被窝里翻涌、挣扎,始终无法平静。
周姞吓坏了,忙帮李洛抚背,见不起什么作用,又连忙喂她将参汤喝下。喝一口,吐一口,直到李洛终于忍不住吐了一口鲜血,才昏迷过去。
733年元宵夜,长安大震。一连半月余震不断,大周与北邙的局势陡转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