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霆霁雪霙小分队

  • 平国公主
  • caritas
  • 9431字
  • 2022-06-12 08:00:25

公元730年,大周朝天宝十六年,初春,北方冻灾。

地里种着的、长着的、烂着的植物,都蒙上一层厚厚的冰霜。没有了昆虫飞鸟,没有了抽出新芽的嫩绿枝叶,这个春天仿佛静止了、凝固了、漂白了。

长江以北各地陆续传来欠收、无收的消息。颗粒无收的农民们涌进城里乞讨、谋差事做;城里的百姓屯着各种吃食、衣物;朱门大户家家落锁,在深宅大院里继续过着日子。

眼看地里萧条、城里混乱、时不时还有老百姓为了做活而斗出人命,许多县令坐不住了,纷纷写折上报。

(一)

不出半月,皇帝便知道了这个消息。当天上朝便责户部查清受灾情况,妥善安置灾民,又令吏部加派人手,将江南上缴余粮运往北地。

批了一上午折子,对此事做了详细的安排部署后,他觉得还缺了些什么。这桩事从古至今是肥差,就算有了朝廷的款项和人手,也不一定会把暖衣和粮食真的送到百姓手中。

太极殿实在是太闷了。他想出去透口气,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含元殿门口。身后的内侍元德笑着跟上来道:“这几日春闱,小的听说出了好几位大才子呢!眼下许是在含元殿内授课。陛下要不要去听听?”

哦对,有这回事!春闱还未出榜,他就将几个顺眼的年轻人招进翰林院,让他们去含元殿讲课了。不如看看孩子们学的怎么样?

刚进殿前角门,霖儿就扑通摔倒他怀里,弄得他又惊又喜。其他几个孩子见状,连忙丢下玩具,上前行礼。年纪稍长的皇子、郡主们听见动静也赶来了。

一时间大殿前的空地上聚了十几个孩子。眼尖的他扫了一遍,心中的结终于打开了。

缺了办事得力的人!于是,为了督促各地官员,他决定安排几个皇室子做“钦差大人”。

霩儿是长孙,十岁出头就各地奔波,看着沉稳些。不过上次办事到了年节才回来,如今又要出门,还是让他多歇一阵子吧。

那霆儿呢?老三他似乎很乖巧,可若是遇上麻烦,他能办好吗?

霁月英勇果敢,雪主聪慧伶俐,可惜都是女子,母家也位分不高,不合适。

老六的年纪能独当一面,就是宫里宫外总有些不太好的传闻......这孩子到底年轻气盛了些。最好还是能多些磨练。

霜明嘛,太过单纯可爱,跟老三一样。让她去也不合规矩。不过三个郡主年纪倒是差不多了,得着礼部给她们相看好人家。

至于鲁王的几个孩子,霖儿、雯华、霂儿、霞韵,总觉得年纪还太小,都算了。

(二)

“陛下可是有心事?”孩子们向皇帝请安,可他扫了一眼,又沉了脸。于是元德便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朕的孙儿们久居深宫,如今想差他们出门办事也是难。怕他们出事、怕他们受苦、更怕他们让朕失望。”毕竟他的三个儿子就是在战火中失去生命,为了大周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爱之深,责之切,陛下宽心。奴倒是想起了福康公主,就爱四处跑,那一身英姿飒爽真是有陛下当年的风范。”

元德扶着皇帝走过含元殿,随意欣赏着路边的迎春花。

福康啊,朕最争气的孙女,爱笑爱闹,可是最后却和她爹一起走在朕的前面。“谁说女儿家只能着襦裙?我偏要做新朝第一女将!”当年她就是这么笑着朝朕说的。

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他叹了口气,吩咐元德道:“如今百姓有难,皇室子女更应承担起重任。传朕旨意,霆儿霁月去吏部催粮,霙儿雪主去北地救灾,三日后启程。”

这些孩子的性子,得好好练练。整日里摇头晃脑的读圣贤书,到这时候也该出去看看了。

“让他们的师父、侍卫都跟着,派几个人暗中保护,别出什么意外。”

“陛下英明,老奴遵旨。”

三日后,一众人骑着马、驾着车,在皇城门口汇合。

“六弟,这身衣裳挺别致哟,穿着去救灾?”霁月歪头一笑,顺手接住了掷来的小飞石,“脚劲挺大,平日里没少蹴鞠吧!”

“哪儿能比得上四姐您哪,人吏部尚书替小儿子来提亲被你赶出门,您这手劲脚劲都挺大。”李霙侧身纵马,再鞭一石。“哪像我家如香弱柳扶风,裴麟你说是不是?”

“我...诶...六公子慢点!”裴麟正想说四郡主挺好的,却被公子这招飞沙走石吓得追上去。

“都是兄弟,和气为贵。小弟顽劣,劳烦河清先生照看。”李霆快步跟上,向先生施礼。转眼看见皇甫焱扶着雪主缓缓下马。

“三哥,时辰不早了,我们人已到齐就先出发了。四姐,保重!李霙!去前头带路!”雪主施礼拜会,马上戴上白幔竹帽,装作侍女的样子牵着马,完全不在意什么规矩。

她和霁月很小没了母妃,父王把霁月送到江氏那儿养着,她则被送给苏氏抚养。在宫里过着安稳却勾心斗角的日子,她很想看看来往的百姓。

眼前闪过李霙纵马来回的欢脱样子。“三哥四姐,走了!后会有期!”

“好好骑马!李霙!”虽然与李霙非一母所生,但她的话仍对李霙有着非比寻常的威慑力,一会儿李霙就束马带路了。“阿姐,好不容易出来玩,别这么严肃嘛。”

“我们去办事,不是去春猎,你要不好好呆着,我马上飞鸽传书给父王。”“阿姐~”

直到弟弟妹妹的队伍淹没在人群里,霁月和李霆才笑着往南走。“四妹,此行去宜兴府,快马加鞭三日能到,咱们得快些了。”

“行,路上咱就辛苦些,好快点把粮食送上北地。”霁月一挥鞭子,马蹄声便飘向城南口。

东宫的四个孩子,并上各自的侍卫、老师,兵分两路前往目的地。

一路向前,金陵的景色在暖风中后退,房屋开始变矮、道路逐渐宽阔、往来的百姓衣着朴素、路过的行人更加稀疏。偶尔回头望一眼,原来金陵城这么大,皇宫这么小。原来中原这么大,金陵这么小。

雪主雪主,只因在大雪降生,母妃才取这个名字。若我真是雪主就好了,这场天灾就不会发生;霁月霁月,浓云尽散,月照山川。母妃在天有灵的话,保佑百姓们守得云开见月明吧!

(三)

扯皮了十日,江南地方官才在霁月的威逼下交出粮仓,答应运往北地。司粮监哭哭啼啼、装模做样的交出账本,诉说这些年来的辛苦。

“两位殿下息怒啊,下官也只是心疼。下官.....”哭的还一抽一抽的,惹得霁月脑子疼。霁月抽出一鞭子,啪的一声吓得他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再哭我参你一本殿前失仪!”

“好好的别动手。你起来。”李霆扶起瘫倒在地的小官,又让霁月坐下消消气。“和气生财,大家都好好说话。”十日里他好像把这话说了上百遍,他也有点脑子疼。

“下官没法子呀!前几年发洪水冲毁了好多地,又是时疫又是救灾,仓里也没粮了!这两年好不容易缓过来,下官实在不敢捐粮了呀!”他几乎是捶胸顿足地哀嚎了。

看的霁月更来火了,拍了桌子猛地站起,“江南地肥收成又好,你哭什么穷!朝廷那么多拨款,谁知道是不是在你肚子里!”随后又被李霆按下。

“今春的粮食果蔬过一个月就能收了,很快就有补给,你无需担心。”李霆说的是实话,往年这个时候,南方就快有收成了。“可殿下今年不同往日啊!下官收到消息,江南几条大河现已涨船了!”

涨船意味着水位上升,可现下才春分过不久,远不到夏初涨水。“江南好几片都在加固堤坝,按照这个涨速,立夏和小雨估计就......下官才不能放粮啊。”

“提前收粮,地里能吃的都收上。还有,低处的百姓尽快转移,大坝再加固。”李霆沉思吩咐道。霁月补上,“坝下的百姓也得走。”万一真的拦不住,下游的百姓就麻烦了。

“是。下官一定尽早安排,若真有那么一天,下官恳请两位殿下护住百姓啊!”

“行了起来!事情还没到最坏,大人早作打算便是。”霁月起身作别,粮拿到了她一刻也不想废话。“我修书一封送回宫中,三哥你紧着去北地,完事儿我来跟你汇合。”

回到驿站写完信,她就要收拾行李,却被皇甫焱拦下:“郡主若一人回去,路上太过危险,下官愿为殿下代劳,坐马车五日可回宫,不耽误事儿。”

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先生不会武功,遇上了事情只能自保。那我就和三哥去押粮吧。“劳烦先生回宫送信,含元殿不能没有先生,还请留在宫中。”

“下官遵命。”皇甫焱施礼领旨。

第二日,几人便分道扬镳、各自上路。

(四)

回到宫中,皇甫焱前往太极殿交了差,详细地汇报了这一路的所见所闻。霁月的果决和李霆的稳妥引得皇帝颇为赞赏,赏赐了不少东西给东宫,又叫上东宫和诸大臣来议事。

皇甫焱乖巧地告退,在含元殿教了三天书。一路上有些劳累,又久违的见到孩子们,他讲的比平时卖力些。

留下的孩子也是皇室的希望,就算是郡主,也能培养出霁月雪主那样的才能。

三日后,正当他口干舌燥讲课时,太子身边的传话太监伍正来了,陛下请他前往太极殿凉亭问话。凉亭内,回禀完事儿的河清远远站在阶下,低头数着脚下的石砖,不一会儿就看见石砖的反光被挡着了。皇甫焱信步进亭,拘谨施礼。

“来了?都上前来说话。”埋在诸位大臣中的皇帝听见声音抬起头,叫两人过来。“算算日子,霁月和霆儿的粮已经在半路上了,再过个三五日应该能到北地。不过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太子,你来说说。”

“啊?儿臣......咳咳。是,河清先生说的很对。”太子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一听要他汇报,惊得磕磕巴巴。他只能不住地向儿子使眼色。“霩儿,你展开说说。”

“是,父王。请陛下允臣禀告。各位大人,北地冻灾已经一月有余,现今略有好转,但又出现了干旱的迹象。”李霩拱手望向皇甫焱,“水库、粮库、银库皆告急,不知各位大人有何妙计?”

“这......臣听闻黄河、洛河、灞河等地雨水丰沛,不如将百姓迁移?只是这项工程属实浩大。”

“周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且北地百姓数以百万计,哪里迁移的完呢?”

“确如此,此计不妥。”

......

耳边嗡嗡嗡的声音响起,皇帝无奈的揉揉眼,无意间看见不远处的两位先生皱眉,他也愁得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才行。偏偏大臣们的声音闹得他耳刮子疼。

金口缓缓开启,他想听听智囊团的妙计。五年前也是这样的春日,他是在一广场的学子中间选中两颗双子星。

“两位爱卿是朕亲选的翰林侍读,来说说。”四下渐渐安静,大家仿佛都在屏住呼吸,听听两位大学问家有何高见。

皇甫焱感觉皇帝的眼神直逼而来,让他不自觉地有些颤抖。五年了,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闲庭信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死去的记忆突然浮上心头,一切都好像变了,只余下身边依然站着的悠然随意的河清。

河清紧握双手,忽而展开,又释然朗笑。既然他不敢,那我来替他说。“启禀陛下,微臣有一计。”惊得皇甫焱侧目。

得到“讲”的回答后,他上前两步,负手而立道:“挖一条大河,贯通南北,就可解决北方干旱。与其把百姓搬到河边,不如把水搬到百姓脚边。”

“胡闹!”皇帝白了一眼,气的胡子都吹歪了。

几个大臣又开始议论纷纷。这得花多少钱啊、还不如让老百姓搬家呢、没个十年八年搞不完吧......

河清看着,只是笑笑。这个想法虽不成熟,但是安排得当,也不是不可能。少则三五月,就可以缓解旱灾,若是能挣得三五年,那么大周就能在北地挖出一条新河。

贯穿南北,气势如虹。虽然一开始的几年艰苦些,但比起让百姓迁走,这其实是个划算的买卖。

“皇上若是想解燃眉之急,这法子耗时耗力,因此并不是权宜之计。可惠及千秋万代,这便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皇帝冷哼一声,扫过身边几人。

太子恭敬站在一侧,眼神迷离躲闪,显然没听懂;安宁王凝神沉思,似乎是在分析两个办法哪个更好;河清说完话,一如往常自在闲适,只是不住地望向皇甫焱。

“皇甫焱,你怎么说?”皇帝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抬头幽幽地望向他。

“人去,或是水来,都是极好的办法。可是微臣才疏学浅,一时间仍无法说出哪个法子好。为今之计,应遣水利监察史去北地,详细查看受灾情况和水文经脉,余下之事才好定夺。”

皇甫焱现在是个温吞沉默的性子了,但是骨子里的庄重求稳丝毫未变,说出这样的话也是情理之中。

就在局势变得有些尴尬和沉默之时,一向稳重的李霩开口了。

“皇祖父,孙儿觉得此言有理。”他转过身来正对皇帝,眼里有些担忧,也有些坚定。

“不管哪种法子都耗时耗力,若真的办了,百姓将苦不堪言。孙儿身为皇室长孙,实在不忍心看见百姓受苦。眼下诸事未明,孙儿自请与水利监察史一道去北地。”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眼下东宫只余二殿下和七郡主霜明,若是连二殿下都出宫去,东宫就再无支撑。太子就算再愚笨荒唐,也深知老二对自己的用处。

十年来,父皇不知多少次当着百官的面夸奖老二“好皇孙”。若不是老二,自己哪有现在这轻松好日子呢。

但是监察一事总归要有宗亲去,鲁王残疾,几个孩子又小;三个公主早已嫁作人妇,孩子们也各居要职,那......

“岭南王!”他几乎脱口而出。

见众人讶异地望着,随后他便惊慌的低下头找补,“儿臣失言,儿臣只是觉得岭南王在禁军任职,不如父皇给个差事让他做,以示皇恩浩荡。”

众人看着皇帝微微蹙眉,转着左手的玉扳指,那是他觉得还算满意的动作。而如果是转起了右边,那便是隐忍的不满。

几个大臣到底是一直在皇帝跟前的,眼力劲不会差,于是附和道:“微臣听闻岭南王早年奔走北地,立下过功绩,如此看来确是合适的人选。”

“周大人所言甚是,岭南王既是开国功臣,又是公主驸马,如此安排方显皇家恩泽。”

李霩冷眼看着,他不再说什么。

附和已是多余,反对也无人在意。确实只有自己和岭南王是上佳人选,但正是想到洛儿还小,若是没有父亲在身边,母女两人势必孤单。

他想起洛儿要出生那几日,他经常做一个梦。

梦里的女神一袭华彩锦袍,珠玉满头。她递给他一个包裹,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粉嫩乖巧的熟睡着。不时咂咂嘴,眼角挂笑,像是对这个刚来的世界很满意。

“霩儿,要对妹妹好些哦。”他刚想要伸手抱抱孩子,女神便留下一句话,消失在一片圣光之中。等到他来到公主府看见孩子时,才发现与梦里的竟是一样。

也许是神明的指引,也许是不愿妹妹承受家人分离的痛苦,也许是早已习惯了风尘仆仆的日子,他决定去北地。

可是现下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皇帝坐在高高软软的椅子上,与威严凝重的太极殿极为协调。听完大臣们的叽叽喳喳,他当下决定让岭南王去北地。

磨了他几年,该给他点事情做了。一直这么压着,面子上太难看。

(五)

他离开了。

李霩脸色难看地告了假,头也不回地向亭外走去。四下宽阔的小亭注满了午日的阳光、和煦的微风,有些燥动,有些闷热。

他却从未有一刻觉得这里像牢笼。尽管微风牵绊,阳光温柔,他却呼吸困难,快步离开。

身后小跑来传话的伍正,也是他极为看不顺眼的人。

“二殿下,陛下说求雨之仪关乎民生国祚,请殿下好生安排。玥珑郡主身份尊贵,是......呼呼......”他跑的气喘吁吁,心有怨念。

“二殿下,玥珑郡主是皇上亲自赐字,作为祭司再合适不过。您千万别跟皇上闹脾气啊!殿下~您慢些~”呵,还真是年轻气盛。

方才礼部左参事徐大人无意间提起求雨之仪,力荐玥珑郡主。这本也就是礼部的分内职责,却遭到安宁王反对。

而皇帝偏生是个固执的人。你不是宝贝玥珑吗?朕就让她当祭司。

祖孙两人争锋相对论了几句,大家都为安宁王捏了一把汗。在众人的安抚和太子的呵斥下,安宁王借故离席。可谁都知道,他一向身体很好,只是今天急火攻心。

追向含元殿的他,在院外又停住了脚步。

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就这样在阳光下、风口中呆呆站着,听着读书声,听着风声,沁出一滴泪。

岭南王领旨出宫后数日,礼部选了一个黄道吉日举行求雨仪式。谷雨,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在这天举行求雨仪式最好不过。

时年未满十岁的李洛被母亲带着,缓缓登上乾坤殿前的高台。

阳光照在她厚厚的吉服上,后背上纷繁复杂的针脚隐隐透出青绿色的光芒。微风偶尔卷起下半身的衣裙,连带着金丝银线密绣的陂帛,似水波一般荡漾在臂间。

吉时已到,她站在祭坛前。礼部的官员念着她听不太懂的一些话,庄严郑重地向天地祈祷。随后是念经、吟咏、打鼓、歌舞。最后,将由她献上一支舞,作为对赐雨的感谢。

密集的鼓声响起,像是前几日练舞的晚上跳动的烛火。她低头伸手,将练习了数百遍的动作,在高台上复刻。

“洛儿,现在北地,正有许多和你一样的孩子,和祖母一样的老人,在为水和粮食发愁。我们身为大周皇室,为北地的百姓求雨祈福,是应尽的责任。”

“那以后,我可以找他们去玩吗?我有好多玩具想送给他们。”

“可以啊,就像二哥送你礼物一样,你为他们求得甘霖,就是给他们最好的礼物。”

耳边响起母亲烛光下与她说的话,她的心海微微泛起涟漪,脸上浮现出纯真的笑颜。

飘荡的衣裙像是春日里抽枝发芽的柳条,在乾坤殿温婉而灵动地转着。密密麻麻的鼓声、明快轻盈的脚步,一起点燃了清冷的高台。四周像是摇曳着鲜亮的烛火,又像是飞舞着娇嫩的花叶,一波一波地把愉悦和温暖传递给天地间。

舞毕,鼓停。天空下起了密密麻麻的小雨,百官、宫仆在雨里仰起头。惊讶声、赞叹声,欢笑声响起。她高兴地奔向母亲。

“下雨啦!”星星点点的雨散落在她的脸上,称得笑脸波光粼粼。

可是不出半刻,大雨滂沱而至,乌云压城漫开。它裹挟着狂风巨雷,将台上的一应陈设吹的七零八落。大家纷纷支起衣袖挡雨,仓皇而走,四散撤离。

母亲拉着她跑向大殿内躲雨。

可是还未踏上殿前台阶,她突然双腿一沉,直直跪了下来。胸中血气冲撞,猛地喉咙一酸,鲜血从口腔中奔涌而出,随即又被大雨冲刷得毫无踪迹。眼前闪过李霩惊慌的脸,旋即就陷入了无尽的昏暗。

(六)

因为在仪式上受累、淋雨又吐血,她在顺德殿躺了半月才好全。回公主府的路太远,皇帝特准允她在内宫休养。端上来的茶水汤药络绎不绝,顺德殿又再次堆满了补品。

霜明天天来看她,带了好多陛下和东宫的赏赐。再后来,鲁王表舅家的孩子也来了,给她讲含元殿听到的各种趣事。

霆、霁、雪、霙四个孩子在北地天天吵架、岭南王快要启程回来了、冻灾已经稍有缓解、百姓们吃上了饭、两个师傅闲下来却不斗诗改成下棋了。

她听着弟弟妹妹们的描述,在床榻上笑得肚子疼。从前总是一起玩,难得这回都围在自己身边,众星捧月的感觉还挺不一样的。

“来人,把我的玩具箱取来吧。喏,你们看,这些都是从前二哥送给我的,咱们一起玩!”她大大方方拿出一箱子的玩具,给弟弟妹妹讲述她听闻的故事。

然而此时二哥李霩所在的太极殿,却不似这般热闹轻松。陛下昨日深夜收到快马急报,南方连日暴雨、江河暴涨、多处决堤,尤以两湖流域最甚。同亭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急得一夜未睡,立马喊上值夜的六部官员来问话。第二日天还没亮,又派人到安宁王府上去敲门了。李霩在马车上打了三十个哈欠才勉强支撑着到了太极殿,惹得裴麒笑了一路。

“朕准备派你去两湖督察,粮草款项朕已经拨下去了,你去给朕盯着,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尽管提。”皇帝甩给他一本急奏,摇头叹气。“南方的水灾来的又急又凶,送来的消息说已经淹了三座镇子了,百姓等不及,你明日就出发。”

“是,臣想讨得药草。还有城北的神机营。”比宫中更早些收到消息,他昨晚深夜就想了办法。趁着陛下开口,当即就提了出来。

神机营是裴老将军管着的,有裴麒这层关系在,调一部分人去救灾不是难事。金陵城中有城卫军,皇宫有禁军,不会太耽误城防。不过自从岭南王、裴麟去北地后,禁军只留下武状元贺兰、尉迟大人掌管,得让裴麒去兵部传话,请刘尚书好生帮衬着。

至于药草,是为了防止大灾之后疫病蔓延。人手,就从太医院里调几位年轻医官即可,不,季红也可以,就让季红跟着一起来吧。

“想的周到。北地那边差不多了,缺人手就让霆儿他们帮你。朕的金令,你看着办。”皇帝心烦意乱地摘了块金牌甩给他,并让元德去六部都知会一声。

李霩领旨下去了。眼下才辰时,正好移步去顺德殿看看洛儿。

“安宁王办事稳妥,定不负陛下所托,陛下可放心了。”元德扶着皇帝坐下,又递上一杯茶,好言安抚着。

“元德。”

“老奴在。”

“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得老天震怒?朕自从登基十五年来,励精图治,知人善任,朕做错了什么惹得如今场面?”他站起来,双臂撑着龙椅缓缓走下台阶。一步一叹,无比失落。

“年节前城内起火,烧了粮仓,过年都不自在;年后矿山爆炸,塌了三座冶炼场,现在南方北方又频发灾害,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重重锤了扶手,震得太极殿晃了晃。

“陛下,此乃意外,怎么是陛下的过错呢?年前家家户户燃香敬祖,不小心点着了也是有的。”元德扶着皇帝慢慢走,如履薄冰。

“再说这矿山爆炸,大理寺也查到了是工部的货被掺杂了脏东西,陛下也处理了。如今工部又择了几处好地方开矿,这不是好事吗?陛下是天子,何来做错事呢?只是被人有意无意搞砸了。”

“但愿如此吧。”矿山没了,兵器只能从燕地运来,耗时不说,中间也又可能被人做手脚。粮草出了问题,现在又是矿,总觉得有什么人在暗地里计划着。

“岭南王要回来了吗?如今快立夏了,到时候去顺德殿宣旨,让她们祖孙三个来乾坤殿用个家宴。”

“是。”

好端端得怎么提起岭南王呢?也许真是为了吃个家宴?离宫二十多日了,算日子,东宫的几位小主子也该回来了。就这么传话去吧。

(七)

在立夏这天,岭南王回宫了。身后马车里坐着四个灰头土脸、已经累散架的少男少女。

李霆发丝微散,眼下有些乌青,连日的赶路和运货已经让他有些体力不支。若不是车上还有弟妹们,他早就想躺着了;霁月已经弯腰坐下,抻直双腿,挥舞手臂猛地拍打着外侧的肌肉,邦邦的声音响彻内外;雪主坐的稍微端正,却也不住得轻轻按腰、捶腿、深呼吸;李霙直接坐姿松散,在车上呼呼大睡,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摇晃着头脑。

一行人在北地忙了一月,现在终于要回宫歇息了。

脑海中迷迷糊糊浮现出一个面黄肌瘦、快要饿死的孩子,耳边仿佛还能听见老妇人哭得撕心裂肺的抽搐声。他朝着孩子拼命奔跑,想要将手里新鲜的馒头递过去,可是风将他吹的越来越远......

“六娃!别走六娃!馒头!”噩梦中惊醒,虚汗连连。他忽然睁眼,才发现自己躺在东宫。“裴麟呢!裴麟!”

“王爷您醒啦!奴再伺候您睡一会儿~”一个打扮娇媚的小宫女闻声而来,酥手帮李霙掖了掖被角。今日她特意身着抹胸小衫,化上桃花妆,又借故支走了别人,只为能落入六殿下怀中。

听说这是六殿下,哦不,建祁王从前最喜欢的。

李霙果然注意到了她,双眉微挑,眼神上下打量道:“裴麟呢?”

“裴公子称禁军仍有要事,要离开片刻,只让奴家留下来好生照顾王爷的。王爷您~”娇滴滴的话还没说完,李霙就粗暴打断了她。“什么王爷?吱哇乱叫你不怕掉脑袋吗?!愣着干什么?滚出去把裴麟找来!”

“大声嚷嚷什么?你,出去,本宫和霙儿说话。”小宫女哭花了精心弄的妆,赶在苏贵嫔大发雷霆前退出殿外。李霙抬眼一瞧,又低眼撇嘴,下床向母亲请安。

“起来。现在是建祁王了,要有点王爷的样子。”

什么建祁王?他疑惑地望向母亲。

“你外祖父这些日捐了好些善款,陛下一高兴,封了你建祁王。只是现在不太平,仪式什么的推后了。”她又拿起这几天新制的一件圆领精织烫金袍,照着李霙的身材比划,“嗯,料子很不错,人也精神,正好穿上去用个家宴。”

她玉手一挥,两队仆从就进门了。“如今陛下的孙辈中,你是第二个受封郡王的,礼数规矩还有吃穿用度自然是不同得了。这些都是......”

“母妃,我”他支支吾吾开口了。眼神愣在一处,表情滑稽。有些愤怒,有些不解,有些起床气。

奔波了一个月,回来也没睡够,就要梳洗打扮顶着郡王的名头去面圣。不说抢在三哥前封王是否不妥吧,封王的原因竟然只是“捐了好些善款”?合着我是去北地游玩?

这些都不说了吧,难道作为母亲,见到久别重逢的儿子,一句嘘寒问暖也说不出吗?

苏贵嫔上下打量着李霙的神情,随后又莞尔一笑。莫不是封了个郡王就高兴傻了?那以后封亲王,甚至......本宫会让你走到这一步的。

“别傻站着了,赶紧穿上新衣服给陛下看看去!”她笑着转身,招呼下人好生伺候,务必要交出一个神采飞扬的建祁王。然而下一秒,李霙随口胡诌了一句病了,就一言不发的躺回了床上。

他确实病了。

也许病的不只他一人。

他想起从前背了一肚子的课文,却被母亲劈头盖脸得骂、一口晚饭也吃不上的日子。玥珑那时候偷偷听墙角吓坏了吧?毕竟她从小就胆小过人。

真羡慕她啊。姑母姑爷都这么宝贝她,爱护她,就连去北地也带上她们母女的画像.....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盘旋着北地里那对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可怜祖孙。

“六娃,你等着奶奶,奶奶这就去跟官人讨口馒头吃......六娃!六娃!六娃......”

他拿着热馒头,看着一个鲜活的、备受宠爱的生命消失在颗粒无收的泥土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站在枕头上,半梦半醒,似真似假。

直到太医摸着他颤抖、发烫的身体才将他唤醒。

可是,稍微再让我睡会儿吧,只有这时候,才能得到多一点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