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地理感知:环境变迁在地化与口述表达

环境变迁具有不同尺度的空间属性以及人群属性,环境史研究的核心是围绕人而形成的周边环境变迁轨迹,而人的单位可以是个体,也可以是群体。就群体而言,可以是以区域为单位形成的地区人(省市县等),以国家为单位而形成的国别人,以及以地球为单位的地球人。马克思指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 [7]因此,研究环境史首先需要明确环境核心“人”的尺度与范围,对于区域环境史、国别环境史以及全球环境史研究,更多用大尺度、大范围、粗精度的环境变迁史料。而环境志则可以围绕某一个人开展个人环境感知研究,或一个聚落群体与环境的互动过程研究,这种研究在精度上比前者要高很多。开展环境志研究,既能呈现出区域环境变迁轨迹,更能让当地人群实现自身对环境认知的表达。

地理感知(Geographic Perception)是对外界地理环境在感觉上的反应。环境志可以呈现口述者对当地环境形成、演变背后的细微地理感知,这种地理感知需要熟悉当地的水土环境、气候波动及微地貌变化等,而这种来自基层的地理感知外来者很难轻易获取,而合格的口述访谈对象可以很好弥补研究人员在这方面的不足。此外,环境变迁本身有地域属性,这种属性与特定区域内的人群对环境变化的感知有关。地理感知其实包括研究者与访谈对象两方面:首先,研究者需要在与当地人的访谈过程中体会当地人的环境认知;其次,访谈对象也需要在特定环境场域内,才能准确表达环境变迁的历史信息。特别是对于后者,访谈活动需要在地化进行,更换访谈地点可能会直接影响访谈信息的准确性。

弥苴河是洱海最主要的补给水源,上游有两条南北流向相反的弥茨河与凤羽河,在茈碧湖出水三江口处汇合,此后进入下山口段后称为弥苴河。从上游支流北源的弥茨河发源地至弥苴河入海口,全长71.08公里,高差达1215.53米,河流比降较大。弥苴河在下山口以下称为弥苴河主干,全长22.28公里,河床在泥沙淤积过程中不断抬升、延长。[8]本文的弥苴河调研集中在下游河道,大致从今上关镇镇政府所在地至河流入海口段。

弥苴河的下游在历史时期经常因河道溃决而泛滥成灾,因此弥苴河也有“小黄河”之称[9]。另外,弥苴河下游地区在当地也有“鱼米之乡”之美誉,文献称“享渔沟之饶,据淤田之利”。“渔沟”成了当地最为重要的生计场所,渔沟中有大量鱼类生长繁衍,其中以“弓鱼”[10]产量最多。围绕着“渔沟”中的弓鱼捕获,形成了丰富的地域人群与环境互动关系的历史。20世纪70年代末,弓鱼逐渐灭绝,当地渔沟生境也发生根本改变。

弥苴河下游由于泥沙淤积河床抬升,在明清时期在主干河道上设闸分流,以保障下游河道不溃决。在常年泄水过程中,从西闸河至河尾长5.9公里的下游地段先后开辟了排灌兼用、农渔结合、年产弓鱼21.5万斤的渔沟18条,呈扫帚状从弥苴河两侧的江尾三角洲散向洱海分散水力。[11]这些兼具泄水、灌溉功能,在历史时期逐步形成的十八条“渔沟”,冠以“渔沟”之名,主要因为这些沟渠中有大量鱼类分布,其中以洄游性的弓鱼为主。20世纪70年代后期弓鱼逐渐灭绝后,渔沟也变为单一的排水、灌溉沟渠,并不断被侵占而失去原本面貌。笔者在当前调查过程中,即期望从当地人的认知中获得“弓鱼”消失的生态逻辑,以及伴随着这种生境变化而引起的当地民众生计变化过程。

对笔者而言,首先关注的问题是“渔沟”为什么只分布在清索以下的弥苴河两岸?该问题看似简单,其实隐含丰富的乡土知识与地理信息。在笔者走访中,大多数的回答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渔沟一直只在这片区域有分布。这种回答看似无效,实则折射出渔沟形成背后反映人与环境塑造与适应的过程,是该区域历代先人对当地环境感知及对改造环境限度认知的知识累积。渔沟开掘与弥苴河河床高度、沿岸农田与河水高差等因素有关,这种高差上的细微变化的察觉需要当地人群的知识累积,以及对微地貌的感知。

对于历史上的十八条“渔沟”名称,稍微年轻一点的本地人很少有概念了。咸丰年间的《邓川州志》中记载了当时的渔沟名称与分布情况,并记载了渔沟的一些基本信息:“鱼有工鱼,又惟工鱼为多……产洱海中。渔者就弥苴河傍海处开沟通水,曰鱼沟。”[12]弥苴河西岸从上至下分别有:西闸渔沟、上江尾沟、土官渔沟、大排渔沟、张家渔沟、李家渔沟、徐家渔沟、苏家渔沟、吴家渔沟、李家渔沟、王家渔沟,小沟;东岸:东河口沟、李家渔沟(两条)、小沟(三条)。[13]总共18条渔沟。笔者在当地也核实了渔沟的名称,与文献记载的情况基本相同,只有部分沟渠的名称有差别。“渔沟”本身具有地理空间属性,某条“渔沟”对应与弥苴河主干河道的空间关系,以及围绕渔沟而形成聚落空间结构乃至地域人群社会关系等。此外,“渔沟”在传统时期有产权属性,当地家族形成的时空过程也隐藏在渔沟名称中。因此,理解区域环境变化,需要对构成环境各种要素间的耦合与分离关系有清晰把握,而这种把握就来自当地人群的地理感知。

口述访谈中复原环境变迁受各种主客观因素影响,同一聚落人群对同一环境问题的感知程度也有差别,马克思对人的环境感知差异有过阐述:“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囿于粗陋的实际需要的感觉只具有有限的意义。……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无动于衷;贩卖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性,他没有矿物学的感觉。” [14]因此,在口述访谈中,即便针对同一问题,不同访谈对象的环境感知也会不同。在弓鱼调查过程中,历史时期靠近的渔沟人群对弓鱼演变过程更为清楚;而原本远离渔沟、传统时代主要以耕田为生的农户,对弓鱼的消亡过程就不是十分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