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重头

南天道历九十六年，上元。

凌霄城落了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雪过天晴，层云飘荡，隐隐约约间似有一条巨物在其中游曳。

似龙，却更像是一条蟒蛇。

陈浊数着车轮碾过青砖缝隙的间隔，当第三十六下颠簸清晰的响在心头时，他掀开挂着避毒铃的车帘。

“师傅，又是道院的人在指派婚牒！”

被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少年阿丑突然压低声线，声音里带着颤。

视线透过翻卷的车帘，陈浊看到面无表情的青袍道院修士正将描金名册接连塞入几个半大孩子怀中。

有人面若死灰，颤抖的接下。

有人突然暴起，却被清澈的玄光拽着脖颈狠狠砸落在刻满八卦符文的城墙上。

血珠溅上残存的生寮图腾——

半鱼半鸟的青铜纹路正在城墙角落里，暗暗发锈。

“年满十六，而不入炼气者婚配生育......”

一刹那间，瞳孔坍缩。

陈浊喃喃念叨着当年出逃的由头，喉间忽然涌动上一阵腥甜。

赤白的金性剑气裹挟着点点血沫从指缝溅出，早已麻木的肺腑再度传来一股剧痛。

四十年前。

有七位不愿守道院规矩的少年、少女。

在某位同样不甘平凡的穿越者策划下，逃出凌霄城。

而今四十年转瞬即逝。

当初那个一心以为外面世界无限精彩的执拗少年早已逝去。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带着满身伤痕，只想在人生最后时刻了结唯一执念的将死之人。

因为外面的天地不仅广阔，同样还有着无尽的凶险。

七人同去，四人死，一人决裂反目成仇。

一人离散之后，音讯全无。

一人在红尘里苦苦挣扎，以透支生命为代价换来眼下这么一点微末修为。

值当吗？

车外欢呼声浪劈面而来，打断了他的回忆。

“林仙师筑基大成，全城大宴三十天！”

“仙道求索，太艰难了！”

“谁说不是？自道院汪仙师教化，传下修行之法以来，百年过去，我凌霄城填进去了多少人，方才得这一位筑基真修！”

“听说这位林仙师当年还是那七个出逃叛逆之一，幸得迷途知返，路遇仙缘，方才有了眼下成就。”

“是啊，要说这修行光看天分不行，还得看命！你瞧现在林仙师已经是筑基真修，高高在上。

而当初剩下那六人呢？怕不是早成了一捧黄土！”

“你们知......”

陈浊枯竹般的手按住了少年冲动的身影。

手腕间杀生楼的刺青被袖口吞没时，他触碰到暗袋里褪色的香囊。

那里本只是存放着母亲留给他的遗物，而现在又多了些重量。

“阿沅，小七，十三哥......”

许是近乡情怯，又许是熟悉的人名拨动了某一根心弦。

陈浊本以为自己那颗在几十年杀戮中，早已变得冰冷无情的内心。

此时此刻，又被揭开了伤疤，触动其中柔软。

欢庆声如潮。

伴随着一声轻咳，人群分浪。

陈浊挺直胸膛，走向城中白玉高台——

那里，一道有些熟悉身影带着一种完全陌生的气度，徐徐而上。

“陈哥救我……”

耳边无名声音回响。

当年那堕入蛇窟时在他面前苦苦求救的瘦小身影，渐渐与眼前人重合。

轰隆～

整座凌霄城都在道院阵法中摇晃。

八十一面云旗招展如浪，将浩荡灵气汇聚到城中央的九丈高台之上。

陈浊在人群最后方抬头，看到林道生踏着《筑基赋》的颂唱声登上青云阶。

华发的老道为其换上代表道院上修的青云冠，朗声宣读：

“今有弟子林道生，八岁许道，四十载苦修，方成中品道基……”

“贺！”

“为林仙师贺！”

......

“四十年前你擅闯莽山，害得小七为救你而身亡。”

陈浊孑然独立的身影在欢呼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清冷的话语从其口中吐出：

“现在，倒是过得风光！”

高台上的林道生似有所感，忽然转头。

那一双充满筑基上修威严气度的视线，如同一柄无形的大锤扫过。

举动之间，陈浊看到他衣衫下摆晃动时露出一枚小小的骨笛。

正是当年阿沅赠与他的信物，芳心暗许。

可他却为了一点点修行资粮，将其诓骗给了大族的公子做炉鼎。

等陈浊找到她时，这个天真烂漫，将他当做兄长的少女早已永远的合上了双眼。

眉角青筋跳动，心里似升起了一团火焰。

“呼——”

他长出一口气。

肺腑里那一口养了三十六载的庚金剑气跳动，口鼻间翻起熟悉的血腥味。

“再等等。”

一念之差，让他多活了几十个年头。

总要让其多付出些代价。

试问。

还能有什么事，比在一个人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将其打落凡尘更让人绝望？

陈浊嘴角含笑，又往前了几步。

只是！

雷鸣般的声浪骤停。

四下寂静的好似落针可闻。

心头悸动，下意识的抬头向上凝视。

唯见——

两盏血月从云层裂出，天际垂下的蛇尾青鳞刮过城楼的声响让陈浊汗毛倒竖。

脑海里，当年惊鸿一瞥的光景闪过。

嘴中无由来的多了几分苦涩：

“这长虫，还当真是记仇！”

“小贼——”

巴蛇吐信声震落城楼琉璃瓦：

“养了你几十载，终于熟了。”

让人细思极恐的声音涌入耳中。

青云台上，当巴蛇大妖的身影出现的刹那，林道生的脸上便充斥起了惊诧、惶恐、不安......

他转过头下意识的看向身后扶持了他二十载，谆谆善诱的恩师。

却在一片难以置信当中，见到一只推向他的手掌。

于视线中，越放越大。

“许师——”

质问的话语还来不及说出口，林道生架起的青云被蛇牙洞穿，筑基修士的护体金光脆如蛋壳。

嘎巴嘎巴的咀嚼声伴随着飘散的血水滴落在陈浊眉心。

伸手一摸，淡淡血色里映衬出他自身赤亮如火的双眸。

内里，隐约可见一页残破书册在光阴长河里沉浮。

“可惜这一剑了。”

回想着尸骨无存的那道身影，几十载压抑的恨意翻涌成河，陈浊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惆怅。

下一刻。

一道赤白色匹练冲天而起，撞向天际阴影。

凌厉且肆意的声音荡漾在此方天地之间：

“妖孽，看剑！”

......

南天道历五十六年，惊蛰。

去城百里，破旧山神庙。

惊雷劈开蛛网时。

陈浊枕着无头的塑像，从睡梦中惊醒。

眼中光阴长河消逝，左眸里升起一个光轮，纂刻时序。

“我回来了？”

“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脑海中书页沉浮，将一切铭刻在灵魂深处。

将熄的篝火在庙外忽来的冷风下复燃，照出那张年轻、肆意、癫狂的面容。

一滴清泪，从眼角悄然滑落。

为新生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