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细雨刚停,夕阳冒出了余晖,似血残阳照耀着枯木丛生的院子,因刚下过雨,布满青苔的枯井内升腾起阵阵寒气。

黄昏中的林府西苑显得格外的阴冷寂寥。

林仲骞将面前那扇布满灰尘的暗红木门推开,屋内燃着红烛,有细小的灰烬在他眼前悬停。

屋内,一个两鬓斑白的华服男人手中拿着只雕花翡翠头的玉簪子正坐在烛台旁的太师椅上,林仲骞在灰烬中站定,唤他:“爸。”

看见他来,林辅城苦涩笑道:“阿生说你要来,我还不相信,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头一次来这个院子。”

深深看了一眼林仲骞,林辅城将手中的玉簪放进怀里,叹息道:“说吧,遇见什么棘手的事了。”

临近夜了,窗外反倒晚霞灿烂起来,沁月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仲骞时候的场景,那时候她刚经历完一场大病回到苏府,刚一踏进府门就看见一个年轻俊秀的男人被她的两个妹妹缠着为她们画像,他穿了件黛青底绣山水纹的长衫,襟前斜挂着挂一枚古金怀表。他就在她眼前不远处站着,他的身影让她觉得既陌生又熟悉,仿佛许久以前她就曾见过他,见过这个穿着黛青长衫的男子。

沁月看他的时候,他正朝她走来,又像是从她记忆深处走来,沁月看见大哥指着那人向她介绍说:“沁月,这是你林伯伯家的仲骞大哥,你们小时候见过的。”

这样便认识了仲骞,那时候她病刚好,嗓子也因为高烧时的炎症哑了不能说话,二姨娘不喜欢她,她的两个妹妹视她为眼中钉,府里的下人都有意无意的避着她,大哥的孩子刚出生不久,大嫂和孩子都需要人照顾,大哥也不能时常陪着她,刚回到苏府来的那段日子,她过得孤独又抑郁。

直到仲骞来苏府看她,他给她念书,与她一起写诗画画,他将她引荐给子车先生,他把她的才华带到世人面前。他总是安静的陪在她身边,很多事情,不用她说话,他就能懂。

仲骞的存在让她觉得温暖,早在那段孤寂寒冷的日子里,她就已经视仲骞为她的知己。她不懂得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她甚至觉得,她的母亲也许在去世后便将她的心交托在了她的身上,好让她回来替她照看她的父亲。不然,她这不过二十二年的平淡人生为什么时常会无端端的感到那样深刻的悲戚。

她怀揣着一颗很老很老的心,却要在世人面前笑得比谁都要开心,她不想让人看见她心底的懦弱和卑怯。

爱情对她而言是既遥远又令人奢望的东西,只有一直在她身边的仲骞,是知己也是恩人一般的仲骞,他在她心底里已经不能用朋友或者恋人来衡量,他是将她从黑暗中解救出来的恩人。

不像那个心思诡谲的顾叔寒,仲骞是真正的文人,他活得潇洒磊落,他从不会对她隐瞒什么,同他在一起,让她觉得简单,觉得轻松,觉得温暖,他是她真心愿意相伴下去的人,这些事旁人又怎么会懂。

想起仲骞,沁月又是一阵心烦意乱,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仲骞,与她写诗泼墨的仲骞,她要怎样冷漠无情才能做到让他在自己的生日宴上知道她与顾叔寒订婚的消息,不,她做不到。

就像她永远不可能爱上顾叔寒一样,她永远也无法去伤害仲骞。

“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一枚镶红宝石扣的牙花片被人从一侧扔来,准确无误的落入沁月搁在梳妆台上的手中。

沁月回头看,果然,窗户大开着,顾叔寒正抄着手倚在窗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他的眼底竟有一丝喜悦。

“你刚刚不是已经走了吗?”还是她亲眼看着他和张副官上车离开的,沁月赶紧上前去把窗户关好,“你这人怎么大白天的都跳窗,被人看见怎么办。”

顾叔寒熟门熟路的在桌前凳椅上坐下:“贵府的警卫实在太松,你这院子更是没什么人来,跳窗省事。”

“你来多久了?”苏沁月问。

“在后门看见翠娥差人去给林公子传信之后就来了。”顾叔寒面不改色的看向苏沁月。

“……”

苏沁月低头想了想,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又道:“顾叔寒,不管你怎么说,今晚我都一定要去见仲骞。”

顾叔寒闻言勾起嘴角笑道:“你要去见林公子?可以。”

“真的?”苏沁月高兴道。

“真的,你干脆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你敢破坏我的计划,我就敢弄死苏家。”

苏沁月与顾叔寒对峙着,他的眼睛里似藏有寒冰,屋子里突然变得异常的安静,屋内能清楚听见门窗外虫鸣的声响,她知道顾叔寒是认真的,只要他想,他就一定可以置她的父亲于死地。

顾叔寒显然是不愿意与她多说,起身走到窗前:“明天我会派人过来接你,林公子的事,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看见顾叔寒准备离开,沁月想起手中的那枚牙花片:“你的东西。”

“路上碰巧看见的小玩意儿,你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丢掉。”说完这一句,顾叔寒就消失在窗前。

苏沁月看见顾叔寒停留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水渍,她突然想起方才顾叔寒身上仍旧是之前那件湿透的衬衫,他没有回去换衣服就赶了回来,难道就是为了扔给她这个牙花片?

沁月将手掌摊开,手心里静静躺着的那枚乳白色牙花坠子上雕刻着一只停歇在玉兰花树上的雀鸟,振翅欲飞的样子,栩栩如生。

漱宝斋是广陵有名的一处古玩店,不仅卖古玩珠宝,更有许多珍藏多年的好茶在售,因着常去,掌柜的与苏沁月和林仲骞二位贵客也已是熟识。

沁月赶到漱宝斋的时候,林仲骞已经提前到了,掌柜的引着她和翠娥往饮茶的雅厢去,“苏小姐今日来晚了些,昨日刚收到一枚明朝时候的雕花牙片,带宝扣,工艺和品相都是一流,本想给您二位行家留着,不巧下午的时候被一个外地来的贵公子给买了去……”

苏沁月正心烦意乱没怎么注意听掌柜说的些什么,随口应和了两声,“新货就下次再看了吧。”就匆匆推开了雅厢的木门。

雅厢里,林仲骞正坐在矮几前专心品茶,沁月让翠娥在雅厢外候着,独自走了进去。

林仲骞见她来,递过杯茶对她微笑道,“来了呀,今日的铁观音不错,你也来尝尝。”

沁月接过他手中的茶,抿了一口,“仲骞,我有话对你说。”

“沁月,我有话对你说。”

他们俩几乎同时开口。

“你先说。”

“你先说。”

他们不由得都笑了出来,沁月对林仲骞道,“还是你先说吧。”

林仲骞叹了一口气,一对好看的眉拧在一起,神色竟有些痛苦,“我父亲不答应提亲的事。”

仲骞想不明白,可沁月却是知道的,他父亲与顾叔寒有合作的计划,他自然不会答应仲骞在此刻来向她提亲。

仲骞见沁月神色恍惚,以为她正为此事伤心,握住她的手正色道,“沁月,你放心,我答应过不会让你嫁去平京,实在不行,咱们就离开这里,我带你去英国,去我曾经学习生活过的地方,我带你去看泰晤士河的夜晚,去看康河上的叹息桥……”

苏沁月正憧憬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抽出自己的手,别过头去,“不,我们不能走,我们要是走了,林家该怎么办,苏家又该怎么办,我们不能走。”沁月将脸埋在手心里,仲骞说得没错,对于他们来说,离开的确是唯一的办法,可是她做不到,她做不到弃苏家与父亲于不顾,做不到弃整个黎川的百姓于不顾。

仲骞突然恍然大悟的看向她,“你是不是已经做了什么决定?”

见苏沁月仍旧将脸埋在手心,仲骞再次问她,“沁月,你刚刚说有话对我说,你想说什么?”

苏沁月悄悄抹掉眼角的泪珠,抬起头来一字一句的轻轻说道:

“仲骞,对不起,我答应嫁去平京了。”